由淳对于蒲菁突如其来的眼泪,其实并非一无所知。
他从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知道蒲菁了。
那时候的蒲菁明冶灿烂,漂亮聪明,是老师眼中的理想好学生,是同龄人眼中愿意主动攀好的同学。
甚至其他的学生家长看到她都会禁不住多看两眼。
由淳第一次知道蒲菁便是经别人提醒才注意到的。
那时候刚开学没多久,他姐由敏来等他一起回家去某个亲戚家,等他背着书包走到她姐面前时,她姐完全没有多看他,反而将眼睛落到一个同班的蒲菁身上。
她小声对由淳说:“这个是你同学吗?长得好漂亮啊。”
他这才首次将眼睛落到蒲菁身上。
她的确要比同龄人漂亮一些,白白净净的,像个瓷娃娃,却全然不娇气,他隐约记起刚开学时,老师说让同学帮忙发书,她二话不说就上去了。尽管提着那一排书有些吃力,她也没有多吭一声。
那时候他觉得他们应该不会有什么交集,毕竟他不是会主动去交好的那类人,他在班上也并不起眼。
直到后来他被同学发现他们家是卖炸串的,聚集在一起用戏谑的言语嘲讽他,而她挺身而出,说她会保护他的,她哥哥也会帮忙。
他那时候天真地以为他们已经是好朋友了。
而到了星期一上学的时候,蒲菁却再也没有多看他一眼。
他某一次,实在憋不住了,就写了张纸条夹在她课本里,可她打开纸条时,露出的反应已经说明一个很残酷的事实——
她不记得他了。
后来他虽失望,但视线总会有意无意落到她身上——她学习只有语文比较好,数学英文都是弱项,但是所有老师都很喜欢她。
她还有一个哥哥,当他们还在上一年级时,她哥哥已经是个中学生了,不需要戴皱巴巴的红领巾,取而代之的是胸前酷酷的胸牌。
她哥哥的确像她所说的,长得很高很帅,并且没有一点其他高年级的嚣张气焰,相反很亲和,对谁都笑呵呵的。
班里的老师也都很喜欢蒲菁的哥哥,很自豪地跟他们说:“他是我最满意的一个学生,门门功课都考将近满分,作文也写得特别好。”
她跟她哥哥关系特别好,她哥哥总是骑着一辆黑色的山地车在学校门口接她放学,她坐在山地车的后座上,小小的手指抓着她哥哥的衣服,随着自行车的行进,风猛的灌进他们的校服,那画面就是每天放学的一道限版风景!
升了中学跟她也是在同一个学校。
她已经不扎双马尾了,取而代之的是高高的马尾辫。年级里好多男生都喜欢她,常常聚在一起讨论她。
她作文仍然写得很好,英语也不错,就是数学成绩有点不忍直视,其他到中学才新增的科目,她学得也马马虎虎,成绩中等。
她的哥哥跟他们在一个中学的高中部,她哥哥已经读高三了,长得更高了,抬头时在侧边还可以看到他下巴新生的胡茬,周身透出一种高年级的成熟气质。
而由淳看了看自己,穿着过为宽大的校服,身高还没同班的女生高,一看到她哥哥就会相形见绌。
他央求他妈给他买牛奶跟篮球以及羽毛球,他对于长高已经是相当迫不及待。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放寒假的时候他喜出望外地发现自己在长高,声音也在发生变化,过完寒假回到学校,班里的女孩子开始会用一种莫名其妙的表情地注视他,而一旦跟他眼神对上,就会红着脸错开视线。
他茫然了好几天,最终他一位二十多岁的堂姐捧起他的脸蛋,眼睛亮闪闪地道出了真相,她说:“由淳变得可真帅啊!”
他喜上眉梢,那天兴奋得差点睡不着觉——他也终于算是一个帅哥了。
蒲菁的哥哥高考的时候考上了全国最好的一所大学,整个小锦几十年来仅此一个。
他的名字被做成横幅挂在学校上面,学校开了表彰大会公开表扬他,那天还来了很多记者,拿着照相机一直对着他拍,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意气风发地接过校长递给他的一万块奖金。
他还上了电视,那些日子里,仿佛跟他在同一个镇都面上有光。
但一切的转折都发生在那场台风来之前。
那些天天气预报接连报导有红色预警的台风即将登陆他们小镇,大人们整日忧心忡忡,而小孩整日紧张地期待着。
他那天被由敏带着去买冰棍,由敏总是有些神经质,说下暴雨刮台风吃冰棍最有滋味。
由敏在小卖部的冰箱前挑挑拣拣,而他在小卖部门口感受着暴雨来临前的狂风。
他睁开被风吹得有些沉重的眼皮,意外看到她就站在他侧前方,身穿着一条很漂亮的黄色裙子。她身体也隐隐开始发育,变得玲珑有致,披散着的乌亮长发在风中肆意飘扬。
他注意到天就要下雨了,而她手里空空,要是被雨淋到,她肯定会变得很狼狈的吧?
她不可以变得狼狈。
他摇摇头,鼓起勇气想把自己手中的雨伞送给她。
他正想迈出一步,周围就发生了巨变——
一个长着一身肥肉的中年男人疾步冲向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手里持着的匕首在她身上乱划,很多鲜血越过她的皮肤涌了出来;一个年轻高大的男孩子上去帮忙救那个女人,但他赤手空拳,很快就被中年男人制服了,中年男人转移火力,那匕首一下接一下,恶狠狠地捅在那个男孩子身上,鲜血四处喷射,很快那男孩子就招架不住,倒地不起。
中年男人转身像无头苍蝇一样寻找另一个目标……
周围的人纷纷尖叫着躲闪,而她怎么待在原地不动?她可能是被吓着了……
不行!那个男人转头就要看到她了……
他朝她走过来了!
不行!
由淳跑过去拉着她的手,万分焦急地对她说:“快跑啊!”
而她像个提线玩偶,呆呆愣愣的,任他牵着走。
他带着她在路上狂奔,跟那阵风一样跑过大街小巷,最终在一条小巷子停住,由淳扶着膝头喘气,悄悄抬眼看她,她面无表情,但满脸布满泪痕,眼神空洞。
由淳将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嗨?你没事吧?”
她似是终于反应过来,迷茫地看了看四周,又转而向他道谢:“谢谢你。”
“你是不是被吓到了?”,话一说出来,由淳就恨不能咬断自己舌头,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故而他话锋一转,对她说:“你快回家吧?那个人不知道被抓了没有,还是回家比较安全。”
“哦,好。”她双眼迷离地点头。
她这样由淳实在放心不下,便一直跟在她后面,直到她进了一个小区为止。
由淳提着心吊着胆回了家,一进门就被由敏谩骂,说他遇到点事就撂挑子,抛下她就自己一个人跑了,他妈也在身后追着问他跑哪里去了,有没有受伤的?
他烦躁地将所有声音屏蔽在外,脑子里都是她木讷的模样。
那天晚上的大新闻除了六级台风就是这件事了。
新闻上说那个中年男人的起因是为了报复社会,在连捅了两个人后,被附近巡逻的巡警合力制服了。
双手被铐上手铐后,那个男人对着镜头哭得嘶声裂肺,不断进行忏悔。
他拿匕首随机桶的两个人身份也被查了出来。
女孩子叫谢某,二十六岁,已怀孕六个月,她身上多处刀伤,多处骨折,送医院时已陷入重度昏迷,目前已被送入医院重症加强监护病房;
另一个人叫蒲某,十七岁,一名刚毕业的高中生,他身中二十三刀,当场失去了生命迹象。
年轻女主持提起“蒲某”两个字时,一度有些哽咽。
由爸爸看着电视机愁眉锁眼地说道:“之前那个很厉害的学生也是姓蒲,考上大学的那个,这俩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由妈妈呸呸两声:“这可不能瞎说,那孩子那么出息,以后有的是福气,怎么可能会这么倒霉?”
由淳喉间变得哽咽,饭都吃不下。
他隐隐觉得不安,便上网搜了一下这个事件。
网上热度高涨不下。
有好多人在骂人渣,也有不少人在替死者惋惜,由淳很快就看到蒲菁她哥哥的名字——蒲颂。
由淳瞬间心一沉,四肢百骸都被寒意所侵入。
那个他一度视为偶像的男人,从光荣地被用金箔笔刷记在红绸带上,到如今转移到墓碑上,从意气风发到如今变成一具尸体,也不过才短短半个月。
一同被那场台风改变的还有蒲菁,那个曾经明媚的少女。
如同向日葵的笑容已经从她脸上消失殆尽,她变得木然,但学习成绩却是上去了,由淳站在光荣榜前,隐约感知得到她正在努力追赶她哥哥。
她这一次也不记得由淳了,眼神一如既往地没有落在他身上。但这一次,由淳并不怪她。
由淳也开始努力学习,奋力想追赶她。
到了高中,他们一起直升小锦中学高中部。
某一天放学,他撑着伞在路上偶遇了被雨淋湿的蒲菁。
他大着胆子去跟她打招呼,假意问她是哪个班级的……
蒲菁羞涩地朝他笑了笑,对于他的举手之劳不断小声道谢。
由淳对于自己终于走进她眼里而暗暗窃喜。
他家跟她家方向并不相同,于是他将伞借给了她。
书上不是说吗,有借有还,这样就有两次的接触机会了。
到了第三天,他看到她在跟一个男同学说说笑笑,便有些生气地在她还伞时,故意假装也不记得她了。
而她就真的没有再来找过由淳。
她兀自将伞放在他的课桌,还留了张纸条再次郑重地跟他道谢。
由淳将那张纸条小心折叠好放进书包暗格,脸上布满了懊恼与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