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角一转,我感到头昏目眩,缓过神来定睛一看,竟又是在梦中:
大学校园,2019年,盛夏。
此时我大二,学校在组织春季运动会,作为体委,我得在操场上组织同学们有序进场落座。
学校统一让穿夏季院服,裤子只要是深色的长裤就随便穿。
那天阳光很猛,洒在人身上都烧得疼。
我高度近视深度散光,还倒霉催地忘了戴帽子,本来就被光刺得睁不开眼,观众台上还是一水儿的蓝色院服,我也只好边组织我们班同学边眯着眼睛找蕊蕊的身影。
她很聪明,找了个结结实实的阴凉地,不怕太阳移动,就算隔几个小时那里也是阴的。
仔细一看,她旁边还留了个空位,位置上放了我的牛仔外套。
这宝贝儿真贴心,还知道我怕冷。
自从我们今年过年的时候一起同居后,回到学校寝室都有些怪怪的,总好像是躲着对方,但有时候默契十足,其他的我也说不上来,但这种“古怪”确实存在,连四川辣妹这个粗线条的都能察觉,还偷偷问过我这事,怀疑我和蕊蕊有奸情。
我当时义正辞严地表示,这只是同学之间的互帮互助,我虽然是个弯的,但不会惨绝人寰到朝自己的舍友下手。
四川辣妹重重点头,听进去了。
我看着她认真的脸,不忍心告诉她,当初我选学校填志愿,都是按照蕊蕊的意向填的,后来蕊蕊落榜,没能如愿考入她最喜欢的油画专业,用文化分硬上的这所学校,随便被调了个就业冷门的文化类专业,我为了和她一个宿舍,求了导员好半天才进了这个每个人专业都不一样的“多元宿舍”。
辣妹,人心险恶,幸亏我不害你啊……
蕊蕊见我看过来,指了指旁边的空位,我给她比了个ok,转头继续打电话催同学。
一共有三个宿舍的人没到,我挨个打电话过去,没人理我。
“妈的这一天天的都睡不醒吗?”
“喂——副班,你敲一下1013的门,他们好像还没起,男生就差他们了。”
交代好副班之后,我把手机揣起来,大步向女生宿舍楼走去——除了叫俩宿舍的磨叽大王,我还得回我宿舍拿帽子,顺便还得捎包纸,操场观众席座椅怪脏的,可不能随便坐。
我办完事情再回到操场后,球赛已经开始了。
蕊蕊看我擦了凳子,在她旁边坐下,便给我递了瓶柠檬水:“你的。”
我接过来,呲牙一乐:“谢谢姐姐。”
“别没事叫我姐姐,谁是你姐。”蕊蕊故意绷着脸说。
我捉住她的手搂在怀里,还不要脸地靠她肩上:“是呢,你不是我姐,你是神仙姐姐。”
蕊蕊没躲过去,哼声道:“少贫嘴,我坐的时候没纸,裤子都脏了。”
我:“哎呀——都怪他们磨叽,下次我提前催催那帮磨叽王,也给你擦凳子,对了,正好我今儿打算洗衣服,我给你洗得了。”
蕊蕊嗯了一声,顺势靠在我脑袋上。
她头发又长又重,压得我头疼,只好主动退出这场无形的“对抗”,老老实实看比赛。
比赛最后结果当然是我们班输掉了,不用参加下一级比赛,全班同学都很高兴,散场的时候把体委围得水泄不通,我给每个人发了两块钱红包才脱困。
就在我还没来及为我的钱包心痛时,却发现蕊蕊跟着别的女生走了,没等我,还说说笑笑的。
我的牛仔外套被她扔在凳子上,我过去一摸,牛仔材料硬邦邦的,现在是又凉又硬。
我心一沉,刚好上就给我整这套是吧?是谁耳鬓厮磨地和我说情话来着?想着总不好带着自己这张拉到地面上的脸追上去痛骂她一顿,我深吸了口气,抱着外套走回宿舍了。
宿舍里没有别人,可能大伙都去食堂吃饭了。
我依旧是豪迈无比、张牙舞爪地爬上了床,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大概过了一刻钟,刚看见周公的一片衣角,就听见门口叽叽喳喳的,像是有很多人进来。
似乎是宿舍长问:“然然在宿舍吗?”
我听见蕊蕊回答她:“应该吧,谁知道呢。”
我一动没动,屏息凝神,听见宿舍其他三个人窸窸窣窣地把东西放下,又换了身衣服,大概五六分钟后,她们五个人又全出去了。
这时我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连带着腹部肌肉都放松了不少。我小心翼翼地坐起来,拉开床帘,确认其他人在,才穿鞋出门。
我当时一路尾随她们,多亏了当天的逆风,好让我在后头捡了不少含着巨大信息量的只言片语。
那些琐碎的话我一时半刻也记不清了,总结一下就是:蕊蕊从没有承认过我和她的八卦,一句句把我们恋爱的事实挡了回去,好像其他舍友的询问像一把把短刀,必须得让她缩到壳子里。
刚才我的鞋和外套都在床下放着,她怎么可能看不见,其他人的眼睛也不瞎,所以她肯定知道我在宿舍,其他人也知道。
难道说我被蕊蕊在其他人眼里塑造成了一个死皮赖脸的舔狗形象?
她一直躲着承认这个小众身份我能理解,但为什么要让其他人觉得我是一个既没眼色又烦人到底的癞皮狗呢?
我看着她们说说笑笑的背影,停下了脚步。
她们此刻想去校门外的小吃街,我在校内转悠转悠,总不算舔了吧?
我越转悠越觉得委屈,从高三到大二,我从未放弃过对她的肖想,如今好不容易得手了,她还要暗中跟我割席。
经年累月的煎熬和爱念在这一刻猛然爆发,我那刻恨不得把她煮熟了剁碎了,连骨头带肉的全部吞进我的骨血里才好。
我足足深呼吸了得有二十来次,才想起来自己本来要干什么。
重新打开手机,可能是因为被气的,手有些抖,解了两遍锁才把手机解开,看见有新快递到了,刚好快递站离校门口不远,我转个弯就到了。
快递盒子里放着我给蕊蕊买的香水,之前她问我要过来着。
取货区旁边就是退货区,苏姨住了半年的院,出来非要工作,家人拗不过她,只好让她秉持“能干一些是一些”的信条,现在就在退货区做些轻量的工作,小件什么的扫个码就给退了,大件的由丈夫和儿子承担,进货入库什么的,还是找校内的小时工干。
好像一切都回归正常了,今年七月份,蕊蕊也回到原来的岗位,四川辣妹不再做奶茶店的生意,因为过去有人情,辣妹很快用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在入库区占了个工作位,和蕊蕊一起做扫码入库的活儿。
苏姨见我来了,特别热情,招呼我在旁边坐下。虽然她只能坐在老板椅上哆哆嗦嗦地扫码填信息,三十七度的嘴巴还是不停地开开合合。
今天我不在状态,整个人又气又想哭,对苏姨亲切的问话也只是敷敷衍衍地划过去,苏姨似乎看出来我的心情,竟一针见血地指出:一定是和蕊蕊吵架了。
我终于抬眼看了苏姨一眼,老辣的姜非常得意,跟我说:“你这状态一看就是,姨都那么大岁数了,你们小年轻那点事有什么不知道的?”
“姨跟没跟你说过,谈恋爱这件事——无论对象是男是女,只要看她对你这个人怎么样,不要看她在别人那里怎么样,你就舒心了一大半。”
我叹了口气,这歪理苏姨不知道给我讲过多少遍了:“理是这么个理,但我们毕竟是小众群体……”
苏姨打断我:“什么小众不小众的,咱泱泱中华,自古以来就有断袖磨镜之说,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我看你们这帮小年轻准是被那帮西洋人给带坏了,眼睛里什么都容不下,咱们都是普通人,又不是什么达官贵族,没必要讲究那些庸俗的脸面,听我的,咱不想这个了啊。”
我苦笑:“我是不想琢磨这个,只是蕊蕊她不想让别人知道。”
我之前只是感觉到她在躲着“宣布我们谈恋爱了”这一事实,后来发现她是真的在将“床上”和“日常”做分裂,我也搞不太准她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但我本身就是个多疑症患者,万一因为这个多疑症伤了我们的感情就不好了,于是我便装着没察觉到她的变化,嘴上心里都是宝贝儿心肝,直到今天,我才鼓起勇气,正视这件事。
“其实……我以前也遇上过一对儿像你们这样的。”苏姨放下手里的扫描枪,我很有眼力见地给她递了杯水,苏姨笑眯眯地夸我“好孩子”,但我看得出来,她的心思已经飘远了。
“我们那个年代啊,很穷,我们都吃不饱穿不暖的,家里几个孩子要是想出去,只能轮着来,因为裤子只有一条。
你苏姨我当年才十一岁,是家里的老小,我那个当年已经二十岁的大姐,她耳聋,嫁不出去,好在力气大,能帮家里耕耕地。我还有个二姐,是捡来的,当年十八,我爹娘心善,总信善有善报那一套,她从小聪明伶俐,被村里的教书先生看上了,跟着学了几年,起码不是文盲,我从小跟她长大,字都是跟着她学的,要不然,我就是个睁眼瞎,连这个都干不了。”
苏姨的手指指着快递扫描枪上的字,跟我说:“时代发展真是快啊……小然,你们这辈能见的东西,我大姐二姐从没见过。”
我从没听她讲起自己娘家的事情,这话说得人心惶惶,极为不祥,我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忍不住问:“她们怎么了?”
不知道是伤感还是怀念,苏姨扯出来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时候国家过得不好,村子里有很多不容人的地方,我二姐长得漂亮,又会认字,白白待在家里总不是事儿,爹娘给她找了个夫婿,她见都不见,直接说想和家里人过一辈子,其他的一概含含糊糊,什么都不提。我娘觉得不对,软磨硬泡了俩月,总算问出来点眉目:原来是我大姐跟二姐互相喜欢,俩人也互相扶持了那么多年了,我爹娘虽然难以接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又不忍心赶人走,难受了好一阵子,后来看她们俩把日子过得有模有样的,仔细想想也就同意了,一家人在一块过也挺好,反正等以后我长大了也能嫁人。”
“我那时候小,根本不明白同性相爱是个什么意思,我娘还给我解释半天。”
说到这里,苏姨不太利索地低笑出声。
怪不得苏姨对我们俩格外照顾,原来还有这层往事。
“那后来呢?”我不自觉凑近了些。
“后来……”苏姨似乎是不忍回忆那段痛苦往事,双手搓热了敷在脸上,缓缓道,“有次大姐出去,用家里最后剩的钱去买米——当时家里已经连锅都快被啃光啦。
路上遇见个流氓,挑逗我大姐——她是个聋子啊,连躲都不知道躲。人家又不知道她听不见,以为我大姐挑衅他,被打了一顿不说,还把钱抢走了,我二姐看见她血淋淋一身、裤子都被撕烂了,连滚带爬回了家,没等她比划,立马就明白了,我二姐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拎着铁锹,双腿拔地而起,直冲出门去和那尾随我大姐回家的流氓打了个照面,我大姐追出来,看到流氓拉着我二姐就往回跑,可我二姐哪咽的下这口气,用铁锹把这流氓打得半残不死,爹娘出来劝,才保住了这畜生一条命,可从那时开始,村里就传出来恶言恶语,大姐和二姐的安生日子也没啦,我大姐心思重,受了伤之后总不好,没能挨过那饥荒年,我二姐亲手把她葬了,把我爹娘送走之后,自我了断了。”
苏姨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觉得有些累了,却不愿停下来:“这些事我闷在心里好久了,总算能找个人说一说,唉,丫头,也就你能听我絮叨这些了。当年我二姐走的时候,我还没嫁人呢,她给我留了张纸条,向我道歉,说没能给我找个好男人,但实在撑不住,随我大姐去了。”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往她手里送了个一直揣在我兜里的苹果。
“苏姨,你要平平安安的,以前这么多苦都熬过来了,现在该享福了。”
苏姨哈哈一乐,隐去了刚才的悲怆,面容慈祥:“然丫头,我告诉你,周围人说什么都不重要,两个人在一起才是真的,日子要给自己过,你要明白这个道理,也要给蕊丫头时间来明白这个道理,不要因为一时的受伤就彻底躲着她了,俩人要多沟通,除了生死,没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小蕊这个人呐,她心里没底气,活着就容易受别人影响,所以她老是左左右右、来回来去地飘,她自己累,也容易伤到你,孩子,我知道你们的问题——这得由你来解决,其次是小蕊也得配合,我说再多也没用。”
“你们现在的环境比我们当年好多啦,好多事用心商量就能解决,你可别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现在是坐着呢。”
苏姨的冷幽默一如既往,她冰凉的手抚摸我的头,梦境渐渐消失,我的眼前慢慢浮现出我家的样子。
终于醒了,这次的梦虽然没有伴随痛感,红线也没有继续生长,却让我格外难过。
因为这些都是真实的,只不过是被我淡忘了而已。
先前知道自己私自对蕊蕊起了歹心,不过是闹了个大红脸,如今却变成了她躲我躲得辛苦,我也伤心难过的桥段——真是不太好消化呢……
蕊蕊躲着我、不承认我们的感情都是曾经真实存在过的,不管背后藏着什么样的苦衷,我都伤心至极,以至于我后来一直骗自己,我们只是好朋友而已,同时我心里也清楚,我们曾经的经历肯定超过了“好朋友”的界限,后来我患了失忆症,真的觉得自己和她是好朋友,不知道她会不会庆幸老天的眷顾,让她少了个像狗皮膏药不堪的过往见证人,还是会遗憾这些回忆只有她自己独享了。
同样是爱好“非主流”的恋爱对象,我爸就能找着我妈,我却在感情里郁郁不得志。
这么看,还是他比较幸运。
我抚掌搓了搓腿,望着窗外的枯枝败叶,心想,没事,想起来就想起来吧,反正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都结婚生孩子了,总不能和我的“好朋友”旧情复燃吧?
太尴尬了。
秋天本来就干,要是再有一颗火星子,零落的黄叶一定能变成熊熊烈火,一定会烧尽我。
以后和她少说点话吧。
那还怎么让她给我订外卖呢?——真是不好张这个口了。
在我这个母胎单身的门外汉看来,女同性恋这个词是既美好又脆弱的,我无数次精心编排的一切瑰丽又安心的耳鬓厮磨,到故事想象的最后好像都因为社会、家庭的某某原因而烟消玉陨。
有天我听《sad beautiful tragic(Taylor's version)》忽然想到,怎么会有人天才到把sad和beautiful按在tragic上呢?悲剧的虐点不就是它美好又悲伤吗……
(我又哭了呜呜呜呜呜呜)
这是我写的第一个悲剧故事,也是第一个我完完整整、从头到尾认真梳理过好多遍,情节也选选摘摘对重复了好多次的小百合,她真的很可爱,所以不管有没有人看,我都一定要把它写完,至少一定让它存在于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