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蕊造的空间其实就是个小竹楼,风景挺好的,没她说得那么神。
因为她做鬼的资历不深,能力有限,只能造个移动的隐形小竹楼让我们安身。
这已经很好了——反正比我做的好多了。
竹楼大概有三层楼高,从底下经过的有的是人,有的是鬼。
人来人往的很正常,但在这里经过的鬼一般很低阶,所以长得奇形怪状的,好几次我都被它们吓得魂魄不稳,差点散黄儿。
瑶蕊很委屈地告诉我,这是因为她之前在水里被封得太久了,鬼力都快被封没了,力量不足,遮蔽能力不强,导致连小鬼们都能肆无忌惮地在我们脚底下撒野。
我为了补偿她水封之苦,答应给她亲自下厨。
我们住在顶层,但几乎不会受风吹雨打,安逸得很。
人一闲下来,就喜欢看热闹。
蕊蕊把竹楼挪到罗琼家附近,邀请我一起欣赏。
——那天罗琼回到家时,苏姨早早堵在门口等着她了。
曾经被我们评价为温暖善良的苏姨自从老伴去世后,脾气变得极差,曾经从未对人展露过的精明算计,如今也滚瓜涌溅。
罗琼奔忙了一天,无论是精神还是体力早已不堪重负,实在没什么力气去迎接苏姨的盘问。
尽管不耐烦得厉害,罗琼还是客客气气地说:“妈,我忙了一天了,特别累,您要是心疼您孙子,就行行好让我回屋躺会,可以吗?”
苏姨的脸上尽数是沧桑沟壑,比当年劝我心安的那个苏姨苍老更甚。
这位老得已经令我陌生的苏姨冷哼一声:“你还知道你怀着孩子?罗琼,你嫁到我们家来少你吃还是少你喝了,怀孕了天天往外面跑干什么?显得跟你偷人了一样。”
最后那句话苏姨是嘟囔着说的,没成想罗琼听了这句话脸色巨变,苏姨立刻警觉起来:“怎么,我还说中了?”
不等罗琼反驳,又是一顿连绵不绝的机关炮:“我告诉你,当初我看中你的就是你的能力,你的能力要是不能帮助我儿子,你就给我净身出户!我儿子白手起家,好不容易才做了这么大一个公司,你帮什么忙了?——你还在外面偷人,企图占我们家的财产……我、我现在就告诉小苏,让他明天跟你离婚!”
说着这苏姨哆哆嗦嗦地蹒跚移步,抓了电话就要开始打。
感谢苏姨说了一长串,好让罗琼有时间措辞。
罗琼趁苏姨挪开的空档赶紧去草丛扒拉,不知扒拉到了什么东西,飞快塞进随身小包里,随即钻进屋,撂下一句话:
“妈,我刚才是震惊于您怎么会对一个孕妇这么说话,我真是太伤心了。反正随便您怎么想吧,我要休息了,让您儿子别来烦我。”
门“嘭”地一声被摔上,罗琼转身就上了锁。
她没忍住靠在门上翻了个白眼:
这老妖婆自己非要过来掺和自己儿子的二人世界,美其名曰照顾孕妇,结果到头来是为难孕妇,这恶婆婆老娘还不伺候了!
门外传来“恶婆婆”的愤怒声浪,甚至有拍门的动静。
罗琼知道她眼神不好,光靠她自己撬不开锁,肯定又舍不得花钱找专业撬门队,顶多让她儿子来,所以这一晚肯定是安全的。
她把随身小包打开,拿出了个脏兮兮的快递包裹,藏在身后——他们这的门户虽然挨得不近,但禁不住对面有个天文爱好者,那小子天天一到晚上就在罗琼家对面架着一堆长枪短炮,虽然不是为了看人的,但人看了也膈应。
这个快递是她刚才花两百块钱拜托了个面善的陌生人去取的,对方一开始还有些警觉,以为是什么危险物品,但看她一个孕妇,警惕心消去了大半,再加上她好说歹说,把生意场上用的那套全使出来了,才说动这尊佛帮她拿快递。
不是人家神经质,只是罗琼的要求实在有些奇怪。
我和蕊蕊在旁边听的一清二楚,她说:“麻烦您取了快递,放第六栋楼门前的草丛里就行。”
罗琼远远地指着自家门口给他看,“您瞧,我们家花坛里头常年放着大号黑布袋子就是为了方便放快递的,现在我不是怀孕了嘛,花坛也就变成草坛了,婆婆管的又严,买什么东西都要过问,搞得我都没什么**了,所以才劳烦您帮忙,您放心吧真不是什么药粉……”
“这……真不是什么裹尸袋?我看犯罪片里的裹尸袋可都长这样啊。”
“真不是,您就放心吧,我老公就是干物流的,这是从他们公司库房拿出来的。”
苏鹏鸣早年跟着父母在学校的快递站干了四年,恰好我们毕业那年物流行业腾飞而起,它便顺理成章地接手家族企业,用了七八年的时间,借着时代腾飞的劲头,把物流和电商、航空等多个领域结合,一不小心就做成了个集团,现在是天天在公司开会,好不热闹。
当然,这其中不乏罗琼的助力。
罗琼拉上窗帘,在屋子里的角落勉强蹲下,撬开一处地板,露出来了个新华字典大小的空格。
她见格子里的东西没有被人碰过的痕迹,才小心翼翼地把快递包裹撕开,将摸着感觉快掉渣的包裹层放在随身小包里。
孙仲青给她寄的是一封信和一张卡——和她前几年过生日一样,就连用的纸都一样,很没有新意。
信被罗琼扫了两眼就折成和以前一样的方块,把卡塞进纸缝,放到“新华字典”里了。
这个“新华字典”是她装修的时候自己挖的,谁也不知道,除了她自己,还有我们——在竹楼上看热闹的两位。
忙完这一切,她的腿有些酸,在它彻底麻掉之前,她慢慢扶着墙站起来缓劲儿。
不过她看起来倒是很开心,不知道在信里看见什么高兴事了——也可能是卡里的钱比较丰满?
不一会儿,我就听到了苏鹏鸣中气不足的爽朗笑声。
无非是安抚苏姨,保证再保证,辟谣再辟谣罢了。
罗琼挪着步子打开门锁,看见苏鹏鸣的时候,她好像哭了,两人紧紧拥抱,我和蕊蕊在竹楼上也拥抱了,我还悄悄朝他们翻了个白眼——我看见蕊蕊也翻了。
接下来的事没有什么精彩的了,我看他俩推心置腹地说了好一阵蜜语,觉得无聊,拍拍屁股去炸厨房了。
我炒好了菜,不太敢尝,端上桌让蕊蕊品鉴。
这时他们该进入梦乡了,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阳台。
蕊蕊说,刚才罗琼就苏姨生气的点扎扎实实地给苏鹏鸣上了上眼药,硬是把自己疑似出轨的事情压下来了。
我眼神不如蕊蕊,当然没看见信里写的是什么,她说大概是一堆生日祝福,夹杂着那晚醉酒后的忏悔,其实忏悔到最后就说明了一件事——孙仲青根本没碰她。
所以罗琼刚刚才那么高兴啊。
有钱就是好,拿到了钱眼里还看得下去别的。
啧。
我心虚地问:“好吃吗?”
瑶蕊面容疑似呈菜色,勉强扯了一丝笑容:“真好吃,这盐炒得真不错,还有一股淡淡的菜味儿。”
我:“……”
“哎呀,你别吃了,我回锅加点水。”
我急匆匆把菜盘子夺走,蕊蕊绝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慢着——”
蕊蕊飘着魂追上来,拉住我:“还是我来吧,术业有专攻,我做饭比较好,你写作比较好,你还是去屋里把小说写完吧。”
蕊蕊当时拿完了投胎牌子,告诉我,我去世得过于年轻,地府查到我还有很多遗愿未完成,还是建议我先把遗愿清单打上勾之后再拿着牌子去投胎。
我不死心地问,不完成就投胎会有什么后果?
蕊蕊悠悠来了一句:“容易投进畜生道,通过无忧无虑、简单粗暴、单纯至极的丛林法则来清洗你前世作为人的复杂执念。”
这句话让我立正站好,从此警钟长鸣。
要不说地府还是最了解人心的呢……单是这“完成遗作”这项就够我头疼的了。
我以前手坏掉了,没事就爱看点书,看了书就手痒,挖下不少坑。
其实我心里多多少少对此是有遗憾的,只是从未表露出来罢了,没想到这回直接被地府点破,让我直面泰山。
这条单子挺长的,一共十几项,有些遗愿不太现实,比如熊出没完结,世界和平等等,这些愿望可留给下一世努力。
其他的私人遗愿,多数要靠托梦和等待来完成。
比如看罗琼产女,我跟蕊蕊猜,她生的肯定是女孩,她还不信,结果出来一看真是个小女孩,长得还真像我外婆。
当时那清单“叮”一声自己就勾上了,特痛快。
还有杨老师的书,也被罗琼从喷泉池底挖了出来,整理好出版,大获成功,还连带着华柳画廊在网上热了一阵子——清单也非常成功地勾上了这项看起来艰巨的任务。
这些钱足够她闺女下半辈子吃穿用度了,甚至还富裕出来一些用于华柳画廊转型。
毕竟现在实体的东西不太好做了嘛,在画廊倒闭之前未雨绸缪一下还是好的。
蕊蕊早就有资格去轮回之地选择往生,可她一走,竹楼就不见了。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我前几年是故意不学空间鬼术,怕她一生气就跑掉了。
但其实这玩意我平时看她做都看会了,实在没什么技术含量,到了这个状态的自然会。
后两年都是我求她去往生,可别因为我再耽误时间了。
因为我这些愿望还遥遥无期,在搜肠刮肚地完成遗作后,我以为终于可以为遗愿清单画上句号了,结果纸上毫无动静。
我这些年没少社交,也跟别的鬼交了朋友。
我特意没有问旁边已经准备跟我解释的蕊蕊,反而兴师动众地转身去问别的鬼了。
这个朋友特别可爱,看起来年纪也不大,整个鬼傻傻愣愣的,看不出来是男是女,死了两三年了还没找到通往地府的路。
我带她去了一次,发现这人在地府的档案里标记的生前性别是女性,这才拨开云雾见天日,之后越看她越觉得像女的。
可能是丢了几道元神的缘故,她确实是有点傻,比划了半天我都没明白,直到蕊蕊忍无可忍、阴着脸凑上来把她吓了一跳为止。
蕊蕊告诉我,没成功挑上钩的原因是我之前幻想的是填坑发表,可现在辛辛苦苦完成的遗作还没有被世人看见,只能算作半个勾,剩下的工作还是得托个梦来做。
这大片阳间放眼望去,竟也只有罗琼可以胜任这项任务了。
毕竟年纪太大的,如苏姨——已到了望九之年,给她托梦容易把人吓死,不太合适。
太小的话……罗琼的闺女刚上二年级,太小了,字都没认全,我遗作里的那些个高级成语万一她看不懂怎么办。
我跟着她闺女一路到家,点了罗琼的灵台眼,分了一缕真魂钻入她的灵台池。
没一会儿她就昏昏欲睡,跟闺女腻歪了一番后倒在床上,沾枕头就着。
她当然不出意外地在梦境里遇上了鄙人,我拿出一本备份给她,她看起来与平时无异,很自然地答应了我的请求。
毕竟以前干过出版的事,这也是我选择她的理由。
罗琼似乎早就习惯了我这些年有事没事进她梦里拉着她唠嗑,也不会像一般人被托梦的时候害怕,反而主动提出让我暂时占她身体主导权——俗称梦游。
用她的话来说,那便是:这么多篇字我背也背不下来,我又不是你学生,你自己一次性抄纸上就得了呗,省得今天写两篇明天写八篇的……
最终这部遗迹用时六天,在现实世界中完成。
在罗琼怀上第二胎的第五个月时,《头七梦事》正式出版,其收益完全投入华柳公益基金。
那天正好是罗琼的生日,孙仲青照例找人给她送了一次礼物。
这次的礼物还是一张卡和一封信,只不过这次是苏鹏鸣体恤老婆怀孕辛苦,屁颠屁颠去快递站帮忙取的。
苏姨没能跨过望九的坎,在罗琼二胎怀孕前期去世,享年八十七岁。
这一年后的十年,罗琼没有再收到过孙仲青托人寄来的东西,她也因为产后抑郁导致终身残疾。
在一个艳阳高照,却能有温凉的水汽吹过全身的春日雨季里,罗琼生产完毫无征兆地从窗下跳下去。
在那之后,无论是那个住在罗琼家对面、喜欢看星团的小伙子,还是多年前收了她二百块钱、帮她鬼鬼祟祟取过快递的面善的中年男人,就都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直到一部回忆录出版,大家才惊觉,这个在社区的视线里消失了很久的女人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