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已是奢侈,吃的东西自然也少得可怜。
算起来,我应该两天没吃过东西了,浑身躺得酸痛,手腕已经不疼了——可能是代偿掉了?
说不好,但为了活命,还是找些吃的吧。
啧……想吃牛排配饺子。
念头一闪而过,也没怎么放心上,我打开厨房的门,竟发现一盘十二个冒着热气的饺子和旁边同样新鲜出炉的牛排俨然在餐桌上放着,好像刚出锅不到两分钟。
我警惕地看向四周——没人。
也许是蕊蕊刚刚回来了?我擅长自我安慰,此时这项技能排上了用场,让我从善如流地洗了双筷子,倒个碗底醋,把饺子盘挪自己跟前,开吃。
挪饺子盘的时候,一张纸片由盘底露出来——字迹是蕊蕊的,有点潦草,说是让我快点吃,吃完给她打电话。
我没多想,很听蕊蕊的话,库库一顿猛吃,吃完了手都没洗,直接拿起手机打算给蕊蕊拨过去,可手还没碰屏幕,蕊蕊的电话就到了。
她的声音有点古怪,又细又哑,我想她可能是传上了流感:“你听我讲,柳然,现在、立刻、马上,去洗手间,用我给你留的红色洗手液——就没开过封那个,把手上的红印子洗掉,现在就去!”
蕊蕊催得急,我忙应了一声,扔掉电话,去水池旁边找到红色洗手液,拆了包装,挤了一点放手腕上,味道有点奇怪,像血的气味。
没怎么用力搓,红色的洗手液便融掉我手腕上顽固的红线,留下了个青色的道印。
这么好用,早知道不去医院了。
我拿水冲干净,没来及擦,客厅的手机又响了。
“蕊蕊,真神奇诶,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好东西呢——什么?”
“按我说的做,你不需要知道为什么,晚上十点开始到明天早晨,别出声。”蕊蕊那边很乱,是电流滋滋啦啦的声音,“把家里一切电器断电,门窗锁好,床帘拉上,不要让很任何人进来,特别是——不要看天上的星星。”
我深吸一口气,忍住了刨根问底的冲动。
理智告诉我这些要求并不合理,这不得不让我把这些天的梦境和蕊蕊的古怪之处联系在一起,不用细想,它们给我的感觉都已经是离奇诡谲到了恐怖的地步。
蕊蕊此次的来电太过急促,这很反常。
不过我还是选择听她的话,在晚上九点的时候就把一切都准备就绪,在窗帘紧闭的卧室里乖乖坐着,等待梦境的到来。
我这么听话的原因不是别的,完全靠我对蕊蕊的了解——不管怎么讲,她总不会害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按平常来讲,我一个人干坐着十分钟差不多就能昏昏欲睡,可现在古井无波地空坐了半个小时,一点困意都没有。
这倒是稀奇。
屋里没有什么光亮,但神奇的是我竟能视物如白昼,连多年的大近视眼也能明察秋毫。
这种变化很奇妙,妙到我自己都没发觉什么时候自己变身千里眼了。
超能力不用白不用,我盯着墙上的时钟:九点半。
真好使,我发自内心感叹,这不比望远镜强?连秒针都看得见。
干坐着就容易神游,总想着干点什么。
一直想给蕊蕊露一手厨艺,可一直没机会,现在准备食材的话就浪费刚才的布置了,那就“下次一定”吧。
要不写点日记?
我翻开手头的本子,没发现什么异样,随便在床头柜上摸了根笔,十分激动地记录自己成了千里眼的奇事。
这种在夜间能超常视物的体验怕是一辈子都很少有吧?
那一晚我甚至披着被子试了试,还是能看见。奇了怪了,这辈子眼睛没那么亮过。
这一通折腾,加上因右手隐隐作痛而写字动作慢,半个小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九点五十九分,我放下笔,盯着钟表看。
秒针“啪”地一声碰上零刻度,我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还没等秒针走到下一个小格子,我的千里眼顿时失效,眼前一片混沌,直接陷入梦魇。
这是一段我遗忘已久的记忆历史,我隐约对它有些印象,可具体的事情却模模糊糊,似乎早在我记忆里飘散了。
这次的梦魇十分荒诞,万分可怕,给我的精神带来巨大震动。
我重新回到了高中时期,跟着杨老师带的班去外地写生。
同行的有二十多个人,除两个老师外,剩下的学生大概也有十**了。
经费不富裕,所以住宿从简,由于杨老师比较照顾我,给我分了个唯一的双人房,其他人有的四五个人住一窝,麻烦得很。
蕊蕊恰好也分到了双人房,这是我认识她的第一天。
我清晰地记得当时她穿了件黑色带帽运动衫,和破洞紧身牛仔裤,我们离开这里的那天,她同样穿着这身衣服。
蕊蕊的发型一直没变过,不论是我刚认识她还是过了二十多年,她总是长发微卷,有时候洗过澡,还特意把卷发棒套头发上。
于是总有长长的卷发搭在她肩头,一片微翘的发梢平铺在后背,洗发水残余的香气也铺满我整个胸膛。
我面红耳赤地看着年轻的自己趁着蕊蕊忙着洗衣服抓紧流氓上身,直接从后边把人家抱住。
这个场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我们相识的第七天。
我偷溜出去买啤酒,怕被杨老师发现,就在外面偷偷摸摸喝光之后才敢回酒店。
结果吐了一身,房间里还没有洗衣机,是蕊蕊扒了我衣服帮我洗的。
我还这么非礼人家。
可真混蛋。
就这么一闭眼的功夫,一股大力把我拉到床上,随之屋内物品也井然有序地落座归位。
一切都变成了我记忆中的样子,连光影斑驳都丝毫不差。
这是我们活动结束的倒数第七天。
蕊蕊躺在我旁边,当天正值酷暑,她穿的不多,仅着内衣。
而我,很诡异地融入到了年轻的身体里,能亲眼查看蕊蕊的一举一动。
我的身体依旧不受控,起身去行李箱翻找。
蕊蕊躺在原处,一动不动。
我拿了体温计和退烧药,走到蕊蕊身边,把她已经被烧得软绵绵的胳膊抬起来:“夹上,五分钟,到时候了我叫你,歇一会吧。”
安顿好体温计的工作,我放下退烧药,转头去烧热水。
退烧药得看完体温计再说,可不能滥用药物。
就这么一个瑶蕊,吃药吃傻了就完蛋了。
我正掐着腰监热水器的工,脑子里飞速寻找那一天的记忆。
是了,那天她去了趟市里的医院检查,医生说她疑似患有红斑狼疮,建议住院观察。
她没听,还是回来了,结果刚到酒店就开始发高烧,因为前几天都低烧不退,加上刚刚在车上过了一整天,整个人都是蔫蔫的。
我正想着,听见她很突兀地问我:“你说如果我确诊了怎么办?要是最后我撑不住死掉了,那就可太……”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用水波潋滟的一双眼睛看着我,好像我的一切悲喜都在她面前展露无遗。
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古怪和悲怆从我胸膛涌起,我深吸一口气,企图把它压下去。
“瞎说什么?发个烧还想上生死了?”
嘴惯常是坚如磐石的,我后来复盘的时候不得不承认,当时确实很慌,但更多的是惊恐——因为在我已经恢复清明的记忆库里,蕊蕊所有的话语我几乎烂熟于心,但唯独没有刚才那句。
“没有,我就是设想……”蕊蕊虚弱地狡辩。
我的手有些颤抖,硬着头皮接话:“设想?你怎么不设想我们一起考入中国传媒呢?咱们不是还要一起毕业旅行,还要在深圳一块办画廊发大财吗?”
蕊蕊强词夺理道:“这些好的东西咱们都设想过了呀,也该想想危险的,我刚才就随便举了个例子,你呛我做什么。”
“我没呛你。”我看向热水器,它还没“嗡嗡”发响,估计还需要些时间,这时才转过神来陪蕊蕊胡搅蛮缠,“你今年才十九,把自己带入生死大事还是太早了,积极配合医生治疗就好,这病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绝症,咱们还有那么多年能活,就不能五十岁的时候再考虑吗?”
“而且生活那么精彩,做白日梦也得做那种突然中了一个亿彩票的梦呀。”
我甚至扯出一个春风化雨般滴水不漏的笑容。
蕊蕊无语凝噎。
良久,她缓缓张口:“然然,我就是觉得每天这么平平淡淡的忙碌也挺好的,不用有什么的理想,没必要非去深圳开画廊。”
“你看,我现在生个病回来,还能被你这么仔细照顾,如果就这么过下去,其实也挺不错的,我喜欢这种生活,但你不一定喜欢。”
“如果咱们吵架我冷暴力你,或者我移民去了国外……哪怕发生意外,我们再也见不到了,你自己还能背上包袱自己带着才华去外面闯荡,而且杨教授那么喜欢你,不管你闯得怎么样,她肯定会给你兜底的。”
也许是因为高烧,她的嘴唇发干起皮,我在电视柜上拿了瓶未开封的矿泉水递给她。
“先抿一口,别杞人忧天了。”
她接过瓶子,勉强起身喝了一口润嗓子,把瓶盖盖上后,并没有再次躺下,而是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我,像是在打腹稿。
她修长白皙的手指细细描摹水瓶上的纹路,就像多年后我们一起住的时候抚摸我手腕上的伤口一样。
屋子里忽然陷入一段沉默,只剩热水器不合时宜地尖叫出声,房内的我们各怀心思。
我心里明白,这是我和蕊蕊之间最后的沉默了。
我把已经沸腾冒气的热水器关上电,淡声道:“瑶蕊,我想起来了,你的名字是瑶蕊。”
她的身体忽然一僵,细白的手停下描摹的动作。
我倒了半杯热水,转身朝她伸手:“把水瓶给我,给你兑成温的。”
蕊蕊惯常是喜欢拿她的圆眼睛直直地盯人的,但现在却垂着眼睛,异常顺从地递水给我。
我舍不得忽略掉最后看她的机会,飞快地接过水,顺便还摸了一把那只柔软的手。
调好水温后,才把杯子和药递给她:“喝了吧,这药不苦。”
我倚在电视柜上,看着蕊蕊把药放在嘴里,含了口温水,仰头吞掉药片。
她的脖子又长又细,我看着她吞咽的动作,想起来上一次在大学操场的梦境里蕊蕊和我割席的时候那种感觉——无比渴望将她的整个人拥抱进我的胸膛。
和那次不一样的是,此时我们仍然认为未来一片光明,而她的割席也还没有到来。
对我来说,此时此刻是极度安心的,所以头脑发昏、口无遮拦:“哦对了,我想起来了,瑶蕊,你以前好像趁我喝醉了跟我做过饭。”
我欺身而上,如愿以偿地拥抱她:“别不承认,我脑子现在好了。”
“柳然,”蕊蕊反手扣住我,力气大得不像是高烧虚弱的人。
“嗯?”
我看着她的眼睛盯了我好久,她才终于开口:“你可算变正常了,就是这嘴还是那么不招人待见,就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别说别的,我问你,你来我家住的第一天,是不是趁我之危偷偷做饭了?”
蕊蕊闭上眼睛,别过头去,沉默不语。
我紧盯她:“说话,是不是?”
我大有不承认就问到天荒地老的架势,她可能觉得我有病,还计较八百年前的事,勉勉强强地承认了。
“怪不得……怪不得你能进我的梦里,还能造梦骗我,亏我之前还想了半天——你进来干嘛啊?让我一个人呆着不好吗?”
“哼,做了饭还不对我负责,还在梦里骗我,你就算想骗,讲点好听的也行啊,这我都能算你是良心发现了,都躺下来了还在我耳边说什么考研,还用红斑狼疮吓我,还让我再体会一遍分娩之苦,你有病吗瑶蕊,是想让我死的更快吧?”
蕊蕊无奈道:“这个我来不及跟你解释,但我确实是对不起你,然然,咱们俩的时间不多了,你听我说。”
“你我现在被困在你的谵妄世界里,现在外面出了一些事情,咱要是再不出去就彻底被困这里了,所以我才想了这么多馊主意让你想起过往,你现在也清醒多了,你看看能不能打开这个壳子?”
我还有些将信将疑,但还是依言闭眼试了试:“不太行。”
蕊蕊叹了口气:“没事,还有两个梦,唔……比较循序渐进,还是我编的,可能不太好,你将就一下哈。”
她很自然地把水杯递给我:“喝一口吧,嘴都干了。”
我没多想,咕咚咕咚把水全干了——我亲自打的水,能有什么问题。
结果我还是低估了蕊蕊的狡猾,最后一口水还没咽下去,便陷入了梦魇里。
这次的梦魇尤其诡异。
我不仅目睹了一位失联已久的初中同学跳上宇宙航母飞出天际,看见消防栓“嗷”一下发疯到处乱飞,还发现了蕊蕊真正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