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维勒很委婉地说,“你多少是可以猜到一点的。”
“白先生一直隐居在克维尔的赤山,他没有改变你命运的那个轮回,还是女皇派你去请他出山,很显然他们是认识的。”
“这哪里很显然了?”洛汀抓狂地扯着头发,“我还以为是我写的那封信起了作用。”
他辨认出圣印上的文字后,艾丹认定他见过那位执掌时间的神明,让他立刻写信回克维尔,希望引起上层重视,寻找那位传说中能重启世界的古神。
不久之后,他就被强行从莱顿召回,不得不离开病重的艾丹,对于那时的他们来说,分离也许就意味着诀别。
但他们没有选择,重要的事总要有人去做,和整个世界的安危相比,他们的感情实在过于微不足道。
结果现在洛汀才知道,其实克维尔上层一直都清楚白先生的存在,甚至克维尔的统治者本身也是一位神明。
现在想想,当他将白先生带出森林时,肖塔诺夫将军过于周全的安排、白先生对克维尔统治者的名字猜测、以及之后女皇对他说的那句话。
“你现在属于另一位神了。”
这几乎就是一句明示。
——他是被自己的神明,送给了另一位神。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那时满脑子只有如何回到莱顿的安德里柯根本没有察觉到其中的微妙。
所以洛汀也是直到此时才感到一股绝望的悲哀。
艾丹的坚持、他的牺牲、他们被放弃的感情,在神明漫不经心的安排下,都显得太过可笑了。
没有他,女皇也会在需要的时候去找白先生。
甚至女皇想要花冠,也用不着让奥列格布局数年。她摆明身份,以神明之威陈述利害,莱顿的圣印家族难道敢不交出春曦女神的花冠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让他们花费那么长时间,促成联姻,继而牺牲那么多人,去达成神明抬手就能做到的目的?
“你的疑问,曾经也是艾丹的疑问,而且他的不甘和愤怒,远胜于你。”
维勒颜色更深的蓝眼睛静静注视激动的洛汀。
洛汀此刻只是觉得自己被神明玩弄,但对于艾丹而言,那位女皇隐瞒神明身份,布置夺取花冠的任务,是实打实让他失去了自己的爱人。
“你明明可以直接自己来取得花冠,却要让安德里柯来送死。”艾丹在白烨林中对她说,“他才十八岁,就算深渊诅咒无法解除,我们本来也不该走到反目的地步。”
他与安德里柯最后相处的时光痛苦远远多过欢欣,因为他既深爱对方,又无法原谅对方夺走花冠的行为。
可这些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只要女皇亲自出面,只要那场持续一年的联姻里,她有一个瞬间对安德里柯产生恻隐,都不会让那个刚成年的男孩如此惨烈地死去。
但她什么也没做,只高高坐在王座上,冷眼看着她的子民为她赴汤蹈火、用生命完成她所交代的任务。
这怎么能叫艾丹不恨?
女皇孤身来到白烨林与他见面,她还穿着宫廷华美精致的服装,在冰雪的映衬下显得如此高贵,凛然而不可接近。
“没错,我拥有神明的伟力,我可以轻轻松松做到人力不可为之事。只要我想,在这千年里,我可以吞并莱顿,让圣泉与你的国家都成为我版图的一部分。”
她戴着一对漂亮的珍珠耳饰,圆润白皙的珠宝与她逐渐锋利的气场形成鲜明对比。
“但那要花费的功夫实在太多,”冰蒂尔无情而冰冷地道,“征服一个国家,抹消它独立的意识需要上百年。和平取得圣泉,也需花费数十年的功夫。”
“我既没有兴趣慢慢经营,也懒得花费心思与春枢宫谈判。”
“那么我为什么不用最简单的方法,直接付出少数人的代价,用一两年的时间得到我想要的?”
艾丹嗓音气得颤抖:“安德里柯,还有其他人,就是你认为可以付出的最小代价?”
冰蒂尔迎着他愤怒的猩红双瞳,说:“是的,和我尝试过其他方法相比,这次轮回里的计划最不浪费宝贵的时间与人力。”
“恕我无法苟同。”艾丹咬牙道,“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将任何一个人当做利用完就任其毁灭的损耗。”
艾丹想要离开这里,他不愿再听冰蒂尔的任何话语了。
冰蒂尔在他身后道:“我感觉到了你对我的恨,就这么离开,什么也不做吗?”
“我不一定是你的对手,而且杀死你也没有任何用处。”
“或许有呢?”冰蒂尔拿出一枚血迹斑斑的花冠。
它已经不复曾经的圣洁美丽,看起来锈迹斑斑、被旧年的血迹浸染得一片紫黑。
那毕竟是莱顿珍藏千年的至宝,被如此对待让艾丹十分不悦:
“这么多年了,你也没有清理一下花冠上的血?”
“为什么要清理?”冰蒂尔反问,“这上面留存着的是克维尔勇者的血,奥列格、乌托帕斯、米尔罗……以及安德里柯,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为我加冕,这是我的荣幸。”
艾丹无力地摇了摇头:“那些,是没有必要流的血,是因为你的不作为,而被糟蹋的生命。”
“你与白先生是一样的想法,”冰蒂尔捧着那花冠,“总想着自己背负起一切,避免一切牺牲。在燃尽你们的最后一滴血之前,绝不让任何人受到伤害。”
“强者就该倾尽一切保护弱者,你们是这样执行的。”她冷然道,“但我想要的,是尽可能制造出更多强者。”
冰蒂尔走过白烨林无数双眼睛,来到艾丹面前:“我可以在数百年前,或者许多个轮回之前就拿到花冠,甚至在这个轮回,我也已经得到它几十年。但一直没有下一步动作,因为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如今,我依然不确定我的准备是否充分,所以我找来了你。”
“你要我做什么?”艾丹并不想关心这个,但他能感觉到某种强烈的意志在这位神明身上涌动,那一定是个非常可怕的决定。
冰蒂尔说:“我将吞噬希尔薇妮残余的神力,融合她的权柄,将她的力量化为已用。”
“我……不太明白。”
“57号,”她说,“克维尔研制出来应对深渊诅咒的药剂,它的原料除了健康人的鲜血,还有我的血。”
艾丹握紧了拳头:“你把你的鲜血灌注在药剂里,并不只是为了延续被诅咒者的生命吧?”
冰蒂尔是个冷酷的神,她利用一切算计一切,子民们的幸福与痛苦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中。因为抵抗深渊魔物而受到诅咒的人是英雄,也是她眼里没有必要花费心思救治的将死之人,她可以给出无数荣耀,但绝不会考虑怎样让他们活得久一点。
“我想要制造一种,让普通人类不惧深渊,可以无限战斗下去的药剂。”冰蒂尔说,“57号只做到了不惧深渊诅咒,它是个半成品,所以我不屑给它起名。”
“但得到希尔薇妮的力量,也许我就可以制造出我想要的东西。”
“可是你没有把握完全消化她的权柄。”艾丹忽然明白了她叫自己来的目的,“你仍然要冒险尝试,如果失败会怎样?”
“最简单的结果无非是神陨。”冰蒂尔说起自己的下场也是毫不动容,“麻烦的是【生命】权柄,与我本身的力量结合之后,一旦失控也许会创造出比深渊更可怕的怪物。”
“所以我要一个可以阻止更坏局面发生的人守在旁边,”她对艾丹说出了自己的安排,“一旦我融合失败,你就要将我当场击杀。”
艾丹沉默半晌,才道:“很疯狂,难怪你可以舍弃那么多对你忠心耿耿的人,原来你对自己也如此残忍。”
冰蒂尔淡淡道:“无论我是否成功,对你来说都是不坏的结果。”成功,她就能制造出真正可以对抗深渊的东西,失败,艾丹也可以为安德里柯报仇,他怎样都不亏。
到了这个时候,艾丹已经没空去理会什么恨不恨了,他苦笑起来:“你真是看得起我这个刚得到深渊力量几十年的毛头小子……为什么不请龙神来。与我相比,他的力量更强大,也许还能在你失控前挽回一切。”
“重启时间是这个世界最后的保障,不该浪费在其他地方,”冰蒂尔垂下眼睛,“包括挽救我。”
艾丹终于从这位冰雪般的女神身上,感受到了可以称之为情绪的东西。
“你,春曦女神,和白先生,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我与希尔薇妮的确在一起生活过很长时间,不过我们并不是传说里的姐妹关系,甚至算不上亲密。把我们放在一起,只是为了方便传播神明的故事。”
“对于白先生而言,希尔薇妮是他疼爱的小女儿,”冰蒂尔说,“而我,是他倾囊相授的学生。”
“他愿意为了拯救世界一遍一遍重启时间,”这位女神沉缓而冷静地道,“那么我所能做的,就是帮助我的老师,延续这个摇摇欲坠的世界。”
“另外,”在粉碎花冠,尝试吞噬并融合春曦女神力量之前,冰蒂尔最后对艾丹说,“如果我能成功,我会付出一部分【生命】作为你的报酬。”
“我不需要。”
“收下吧,”冰蒂尔看着他的眼睛,“你不仅仅是魔龙伊格纳索斯的后代,希尔薇妮的力量或许同样可以为你所用。”
在那个轮回里,艾丹尚未了解这句话的含义,冰蒂尔只是说:“【生命】总是能创造一些奇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