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丹很努力地想要记住他们说话的内容,但当那些东西他不能理解时,很难从大量语句里捕捉到重点。
他越是用力去听,越是感到晕乎。
到最后洛汀停下话语,盯着他好一会儿,问:“艾丹,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有一点儿。”艾丹回答的声音自己都听不清,他想要大声点重复一遍,但洛汀过来拉住他的手。
那个与洛汀长得一模一样,却说是他的一部分的那家伙也开了口:“他好像要晕倒了。”
洛汀的手扶在他腰上,几乎是感受到托扶的一瞬间艾丹就失去了支撑的力量,整个儿趴在洛汀怀里。
交谈被迫中止,洛汀把他放在椅子上,艾丹已经没力气说话,却还是勾住他的手指不松。
“我们吓到你了,是不是?” 洛汀以为他是受太多刺激一下子接受不了,抓着艾丹冰凉的右手轻轻询问。
维勒走过来,握住他另一只手。
“也许不仅如此。”
艾丹感觉到一股热量传递过来,就像之前维勒的现身从他身体里抽走了某些东西,现在他又把那些力量还回来。
“我无法在现实中出现,为了在你们面前现身,我必须从我的制造者身上汲取能量,对于面前的这位艾丹而言,这是很大的负担。”
维勒应该是在想办法减少消耗,起了一点作用,艾丹的脸色好了些,但他的身形却变得透明起来。
将一缕仓促间被压在身下的红发拈起,理顺在艾丹耳后,维勒说:“这么多年来,为了维系我的存在,深渊艾丹将我藏在他的梦境深处。”
“我唯一一次从梦境里离开就是去挽救克里斯夫妇,这是他唯一允许我脱离梦境的理由。”
“但我却借此机会闯入另一个艾丹的梦境,想要借助他的遗忘让自己消亡。”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洛汀问。
维勒反问:“你当初也可以依靠艾丹的力量活下去,为什么一定要寻死?”
洛汀没有回答,短暂的沉默后,他说:“我现在确信你的确和我不一样了,你是艾丹的造物,带着他对我根深蒂固的误解。”
深渊艾丹坚信他留不住安德里柯,他的联姻对象总会因为各种意外死去,就算能在他身边活下来,他也不会留下。
所以根据这份印象而出现的替身,维勒也各种寻死,这何尝不是跟着艾丹的刻板印象行动?
“你想得太简单了,”维勒嗤之以鼻,“哪怕是一个被制造出来的替身,自取灭亡也不是我的天性。我这么做……”他看着艾丹苍白的脸,似乎低低叹息了一声,“也许只有亲眼看到我的经历,你们才能理解我的想法。”
“那就让我们长话短说吧,”维勒松开艾丹的手,站起身来,“我应该没有多少时间了。”
艾丹还没有恢复力气,靠在椅子上,洛汀半抱着他的身体,维勒的手指在他额头上轻轻点了点。
“光听我们的交谈,你的确非常迷茫。”他说,“我会将我的记忆分享给你,当然,有些不必要的情节可以直接跳过,知道大概就行。”
他就是艾丹的一部分,在被制造出来的时候,就拥有艾丹全部的记忆。如今,反而将那些内容灌注给失去记忆的艾丹,倒是省了洛汀慢慢解释的功夫。
于是在短短几分钟内,艾丹就看到了之前轮回里自己的经历。
他被强盗劫杀的父母,自己落下伤痛的病躯,以及趁虚而入、强行被安排而来的联姻对象。
安德里柯,他口中无意识念叨这个名字,看到那个眼神与瞳色一样冰冷的克维尔男孩毫无感情地对待他,却又在之后的相处中慢慢与他生出情絮。
维勒与洛汀仍在继续交谈。
“……刚才我们说到哪里了,我的回归和你有关,我还救了你。可我实在没什么印象。”
“你当然没印象,因为我差不多和你的灵魂融为一体了。”维勒做了个合并的手势,洛汀为此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语气词,不知道是嫌弃还是惊叹,“在你出生之后十多年,我都和你相伴相生,直到我的存在开始影响你的日常生活。”
“因为我本质上还是深渊魔物,我不懂得怎样像一个正常人类一样生活。”维勒平静地说,“我不会表达爱,也不会安慰人,除了我的制造者,我没办法对第二个人付出感情,这让你的家庭关系变得很奇怪。”
“原来是这样,”洛汀像解开了一个困扰很久的疑问,但答案已经没有曾经想象得那么重要,“我和我父母,和我弟妹的感情的确不像曾经那么亲密,不过这也已经是赚来的了。比起魂飞魄散,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还是应该谢谢你。”
维勒安静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下去:“龙神将我们分离,他把我送到厄维索斯城,让我进入了深渊艾丹的梦境。”
“我向他分享了与你共存十二年的时光。不知道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能看到新的轮回里重生的洛汀安稳长大,这对厄维索斯城里经受一次又一次死亡的艾丹而言是莫大的宽慰。他太喜欢这份礼物,甚至因此忘记了自己遭受的痛苦。
但相对的,更强烈的渴望因此而生。
“他想见你,”维勒叙说这个事实,“越是看到你的成长,他越想参与到你的人生之中。所以厄维索斯城越来越不稳定,因为他太想出来去找你。”
这个愿望最终以另一种形式得到满足,就像将维勒带到他身边一样,时隔几年,龙神又将一段新的记忆带到了厄维索斯城,安抚住了饱受折磨的深渊艾丹。
但这份平静还能维持多久呢,反正洛汀进入梦境的时候,深渊艾丹的理智已经岌岌可危,快要支撑不住了。
维勒也说:“也许下一次,哪怕你本人出现在他面前,都无法再让他恢复理智了。”
“当然,大概率是没有下一次了。”
“你说……什么?”
维勒张开自己半透明的双手:“我跟着你从梦境出来,几乎没受到任何阻拦,说明他已经没有余力来管控我。红女巫与其他进入厄维索斯城的试炼者,终于靠一次又一次的死亡磨灭了他的生命。”
洛汀对这个结果无法接受:“难道这样做,就可以消除世界上所有的深渊力量了吗?”
哪怕是继承了魔龙之力,四处吞噬魔物,最终艾丹也只是接近深渊本身,他做不到将所有的深渊力量集中在自己身上。
“但杀死他的确可以重创深渊,更何况他毫无反抗,几乎就是任人宰割,为什么不这么做呢?”维勒的语气堪称理所当然。
洛汀看着他与自己一样的脸,开始怀疑他是否能带给艾丹所谓的替身补偿,这家伙好像完全没有人类的感情,连艾丹的死活也不在意。
“除此之外,”维勒忽略了他古怪的目光:“厄维索斯城最重要的存在意义,就是培养出来的试炼者,那些人经过红女巫与银骑士的测试,合格后会服用一种药剂。”
“它可以说是57号的改良品,即可以抵抗深渊诅咒,还能净化污染,相当于将57号的功效与圣泉相结合。”
同时拥有抵抗诅咒的57号与净化污染的圣泉功效的药剂?
洛汀顿时呼吸困难,他立刻意识到这种药剂在对抗深渊中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可以说是扭转局面的关键大杀器。
“它是……怎样出现的?”洛汀声音都颤抖了,“我之前没听说这个药剂。”
“你当然不知道,因为那时你已经不在了,但这种药剂的出现,离不开你、以及你同僚的努力。”维勒说,“你们所付出过生命的行动,最终促成了它的诞生。”
他们的行动……洛汀在几个轮回之后,终于知道了他为之献身的计划,那个让他心甘情愿赴死的行动,最终让世界得到了什么。
“春曦女神的花冠蕴含着不完整的生命权柄,而57号药剂本身,除了大量的鲜血之外,最重要的材料,是神明的心头血。”
“两位神明的心血,才最终制造除了能与深渊污染抗衡的药物。”
另一位神明毋庸置疑就是克维尔的神。
传说克维尔的神明是一对姐妹,妹妹被魔龙带走,姐姐因悲伤而销声匿迹。
——被带走的妹妹是希尔薇妮,她跟随魔龙伊格纳索斯,来到了莱顿。
只有妹妹再次归来,姐姐才会重新现身,庇佑雪国的子民。
——春曦女神陨落后,唯一留下的只有这枚花冠。
作为莱顿的至宝,洛汀化名为安德里柯,与奥列格布局一年,才以惨烈的代价将花冠从春枢宫夺走,运回克维尔。
然后这枚花冠去了哪里?
那时的洛汀并不知道,但答案非常明显。
它经过重重困难,最终回到了克维尔。
妹妹回到克维尔,那么姐姐呢?
这枚花冠会送到那个谋夺至宝计划的组织者手中。
这位组织者曾对他说:
“洛汀·诺瓦,你有两个选择。
……一个秘密任务,我会给你新的身份、新的名字,你要去莱顿,与某个人缔结婚姻。
……在必要之时,你需要付出一切来为克维尔争取最大的利益,包括你的生命。”
“女皇陛下!”
洛汀难以置信,又恍然大悟,他说:“难怪我会觉得银骑士很熟悉,好像是我在现实中见过的人。”
艾丹发出一声惨叫,他的身体颤抖。
在维勒赋予的记忆里,他经历了一场将白桐庄园毁灭的大火,又在人们庆贺的欢呼中悄然离开。
之后他四处流浪,过了不知多少年,他收到一封奇怪的信件。
那封信邀请他前往克维尔,商议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对于那时已经无家可归的他而言,还有什么在乎的重要的事呢?
但他还是去了。
在克维尔的一片白烨林中,他见到了这个国家最尊贵的人。
“安娜女皇。”他没有行礼,那时的他衣衫褴褛,毫无敬意地直视那个改变了安德里柯、也改变了他命运的人。
女皇对他轻轻一笑。
“魔龙伊格纳索斯的后代,你已经放弃了人类的身份,也无需称呼我伪装的人名。”
“请唤我的神名,冰蒂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