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到第三个梦境时洛汀忍不住蜷紧了身体。
好疼!
他全身说不出的难受,这感觉并不陌生,曾经他身受重伤、伤口感染就是这个样子。
有人把他扶起来,往他嘴里塞药,洛汀口干舌燥,梗着脖子吞咽了几次才咽下去。
药效很快起作用,他稍微好了一点,眼睛睁开合起都是一股灼热,他正在发高烧。
面前拿着药的人穿着克维尔制服,洛汀隐约认出这是奥列格手下的一位副官,他现在身处蒲公英街16号。
他看了一圈,嗓音沙哑地问:“我怎么在这儿?”
副官道:“我们把您救出来后本想送出莱顿,但春枢宫封锁了一切出口,只能仍待在这里。”
洛汀不知道现在又是什么情况,不过好在这里的他似乎因为重伤昏迷了很久,所以醒来什么都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副官架着他坐在一面镜子前,洛汀看到自己的脸毫无血色、嘴唇干裂,一副随时都会倒下的虚弱模样。
“整条街都被封锁了,禁止人员进出,好在我们提前准备了不少食物和物资,暂时还撑得住,”副官给他打理面貌,似乎想让他看起来精神一点,“就是药物消耗得太快,干净的水也不够……”
这个场景里克维尔谋夺莱顿至宝的计划不够顺利,得手后大量莱顿士兵拦住了他们。
其中身份最高、战力最强的安德里柯被重点围堵,他们都认为花冠在他身上。
事实上那不过是个障眼法,安德里柯拼死为转移花冠的人员争取时间,等到莱顿士兵发现被骗急着去寻找花冠下落时,奥列格安排人将他们救回蒲公英街16号。
随即艾丹下令封锁全境,除此之外,他把蒲公英街道也一起封死,不允许任何人或物进出。
如今封锁已经持续了半个月,但安德里柯没有实感,他伤势过重,几乎一直都在昏迷。现在副官将他强行唤醒,是奥列格与艾丹开始了谈判,强制要求他也到场。
“这不折腾人吗?”洛汀头疼到随时都要失去意识,这种状态他就算到场也没法起作用。
“那个红头发的一定要求,”副官也发现他实在支撑不住,又给他喂了一点药,“当时的战斗发生在大庭广众下,太多人看见为首的是您,我想他是要用您来给民众一个交代。”
艾丹不会那么做的,洛汀确信,真把他作为罪魁祸首推到台前,群情激愤下很可能会将他处以极刑,这个结果艾丹不能接受。
曾经的安德里柯不会如此笃定,但经历了一次轮回与两个梦境后的洛汀知道艾丹对他活着的执念有多深。
说句不正确的,在这个梦里他对于艾丹可能比春曦女神的花冠还重要。
随便抹了点东西遮住差得吓人的脸色,洛汀在副官的搀扶下来到谈判室。
他的进入打断了正进行的会谈,所有目光都聚集过来。
洛汀强撑着摸到最近的座位坐下,久久没有听到其他人说话,仿佛都在看他。
他眼前一片模糊,实在看不清人:“继续吧,说到哪里了?”
艾丹的声音从长桌的另一端传来:“你的伤势怎么样?”
他还没有回答,奥列格嘲讽中带着一点咬牙切齿:“托您封锁的福,伤员都无法得到足够的治疗,安德里柯自然也不例外。”
“如果不是你们盗窃在先,也不会制造出这么多伤员。”艾丹冷淡地回应。
“既然是我们咎由自取,那您就更不必关心他的身体了。”
艾丹似乎小小地吐出一口气,放弃了这个话题,但洛汀始终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凝在自己身上。
谈判的内容对他而言毫无意义,洛汀用手撑着额头,思考这个局面到底怎样才能解决。
他并不想批判艾丹某些疯狂的想法,但他必须找到由头。
首先,每一个梦境都发生在花冠失窃之后,洛汀大概能猜到为什么总是这个时间点——他作为克维尔派来的人员,迟早要因他的任务与艾丹反目,在艾丹看来,安德里柯对春枢宫下手就是这段关系无可挽回的开始。
这个问题甚至是无解的,正如安德里柯愿意为克维尔的命令赴死,艾丹也必须要守护莱顿的至宝,他们谁都不会背离自己的立场。
所以没有任何和解的可能,他们俩的结局就是不死不休。
我得活下来,洛汀意识混沌地想,在之前的轮回里他一心赴死,而他的死法又格外惨烈,估计给了艾丹太强烈的刺激,所以在梦境里也根深蒂固地认定他的死无法改变。
他必须要先打破艾丹的这个认知。
不知何时周围的谈话又停下了,连奥列格都不把注意力放在谈判上,他轻轻拍了拍洛汀:“安德里柯,还能听到我们的声音吗?”
洛汀坐下之后就一动不动,闻言刚想回应,结果手臂无力,直接就趴了下来。
一阵兵荒马乱后,一只冰凉的手覆在了他的额头上。
“怎么烧得这么厉害,”艾丹托着他的肩膀,让他坐起来一点,“快叫医生过来。”
副官没有动身:“医生来不来都没有区别,就算是公爵先生也无药可用。”
艾丹说:“莱顿会为伤员提供必须的物资。”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查看洛汀的情况,“但他需要更好的治疗,我要带他离开。”
这不是在征求意见,艾丹自作主张地作出了安排。
按照洛汀对奥列格的了解,他肯定会强硬地拒绝——这家伙可是为了运出花冠不惜让一堆人先去送死降低莱顿警惕,再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做容器的狠人,此刻大概已经做好了宁可所有人都被困死,也不接受艾丹条件的准备。
但奥列格默默地看了一会儿他烧得迷糊的脸,说:“如果安德里柯愿意和你走……”
——这实在不像他的作风。
艾丹已经扶着他的脸,与自己对视。
“你病得很重,”他灰绿的眼眸在微微颤抖,浮于表面的担忧之下,一团血色在渐渐染开,“再不接受治疗,也许会死。”
副官道:“克维尔不畏惧死亡。”
而奥列格依然沉默不语。
艾丹置若罔闻:“你这么年轻,还有许多事都没有做,许多地方都没有去。我会帮你,让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想做什么都可以。”
明明他有足够的力量强行带走一个病重无力的人,但一股更高、更强的意志告诉他,没有用。
曾经他也将一个人强行拘禁在自己身边,可事实证明,折断飞鸟的羽翼并不能真正留下那美丽生灵的灵魂,他终究只能像蛊惑人心的妖魔一样轻声许诺,诱惑安德里柯自愿跟随他离开。
洛汀慢慢抬起手,搭在艾丹手腕上,滚烫的体温将他灼痛一般抽搐了下眼角,猩烈的血光飞快地占据了他的瞳孔。
当那只虚软的手缓慢而坚定地压着他的手腕,让他的指尖离开滚热的皮肤时,艾丹仿佛已经看到了安德里柯选择死亡的结局。
没有用,无论重来多少次不同的经历,最终安德里柯都会奔赴他命中注定的死亡。在为国捐躯的荣耀面前,他从不会选择因联姻而绑定在一起的伴侣。
艾丹的脸上爬过暗红色的纹路,极端负面的情绪如有实质般蔓延开来,马上就要爆发开来,毁掉所有人。
奥列格脸色凝重,这样下去大家就要一起玩完。
他刚要说点什么,洛汀已经把头转向了他。
“我有话要和他说,”洛汀看着奥列格,但口吻明显是对着艾丹,“然后,我会跟你走。”
“……”艾丹没反应过来地站在那里。
就连奥列格也意外:“什么?”
洛汀气得喷出一口灼热的鼻息,他难受到一句话要攒半天力气,最讨厌这个时候有人还听不清他讲话!
懒得再重复一边,他垂着头,尽量节省体力地对艾丹说:“你先出去,我要单独和他说话。”
其他人都无所谓,他已经感觉出来,梦境里所有人其实都是艾丹意识的化身,包括他被拉进来之前的安德里柯,也都按照艾丹记忆里的印象行动。
但若真是如此,艾丹最厌恶的奥列格就应该坚定不移地以克维尔利益至上,毫不在乎其他人的死活。
可他反而几次都露出犹豫的神色,甚至隐隐想将安德里柯推到艾丹那边。
——这份恻隐与迟疑并不来自艾丹的想象,更像是奥列格自己的意志。
艾丹还没察觉到这一点,他仍在震惊安德里柯会选择跟他离开,这不符合他的认知。
我在他心里到底是怎样宁死不屈的形象啊。洛汀很无奈,他浑身没有力气,好不容易等人都走光,也不想再试探了,直接对奥列格说:
“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不是你有话对我说吗?”奥列格没好气道,倒了杯水给他——现在干净的水是稀缺资源,刚才的谈判都没上茶,可他现在就毫不在意地倒给洛汀,一点没有危机感。
可见这家伙的确不是艾丹想象出来的。
“我现在身处希拉古一个名叫塞拉的小岛上。”奥列格说。
塞拉?洛汀有些印象:“那个有魔物崇拜,视深渊诅咒为无上荣耀的垃圾地方?”
“这已经是过去式了,”奥列格挥了挥手,“塞拉的原住民早就被遣散,他们所崇拜的魔物也被更强大的存在吞噬。这里已经不适合普通人生存,不过基础设施还不错,所以后来被改造成了一处供所有人进行深渊试炼的场所。”
寥寥数语,就将洛汀曾经了解过的一切全部推翻。
塞拉城已经消失了吗?他忍不住想,这其中到底有多少,是艾丹的手笔?
奥列格继续道:“这座成为试炼场的城池,被称作厄维索斯城,意为黑暗与深渊。”
“不过更了解内情的人告诉我,这里也是不灭魔龙沉眠之地。”
“我们现在,就在这头魔龙的梦里。”
他看着洛汀,露出一丝不解:“进入这个梦境需要重重考核,很多人连了解厄维索斯城的机会都没有。可你人明明应该还在莱顿,怎么也会出现在梦境?”
对于这个问题,洛汀想了想,先问他:“你知道这头魔龙的来历吗?”
奥列格的眼神变了,没有立即开口,这是他谨慎小心的习惯。
但洛汀实在难受,不想和他绕来绕去,直接说:“莱顿被镇压的魔物遗骸已经不存在了,若非如此,圣印家族不会老老实实交出春曦女神的花冠。”
“需要神明以生命为代价封印的强大魔物,它的遗留总不会莫名消失,总有个去处。”
奥列格终于松口:“关于厄维索斯城的领主魔物,的确有这方面的记载,它是莱顿那头魔龙的后裔,或者说,力量传承者。”
目光锐利地看着洛汀,他缓慢而清楚地说:“那头魔龙的名字,叫做伊格纳索斯。最后一位承接了魔龙之力的人,是之前某个轮回里的艾丹·伊格纳索斯。”
这些信息是他抵达希拉古后才解密的,奥列格到现在都感到难以置信——在莱顿那么多年,他居然都在和魔龙的后裔打交道。而那位他看着长大的红发继承人,竟已经获得了如此恐怖的力量,成为了极其强大的深渊魔物。
“你其实早就知道。”他几乎怒视洛汀,“为什么不早点说?”
洛汀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我如果一早就说,以你的作风,大概会想方设法杀掉年幼的艾丹吧。”
“难道我不应该这么做吗?你明知道他是什么东西,也知道他有多危险……”
洛汀摇了摇头:“在莱顿的艾丹是个普通人,我确定。”
“真正有危险的是厄维索斯城的不灭魔龙,他可不是能被一两个人类杀死的存在。”洛汀抬眼看了看他,“而我,早在之前的轮回里就被他标记。作为祭品,当然是随时都可以被拉入这个梦境。”
奥列格冷冷地评价:“我看你对祭品这个身份接受得还挺好。”
“毕竟我确实对艾丹有感情,抛去这个梦境的内容不说,知道他做梦都想见我,还挺让我高兴的。”
显然奥列格并不能共享他这份高兴。
他面无表情:“真是没想到,从莱顿跑到希拉古,还是没摆脱你们两个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