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丹再一次醒来时,只觉得浑身无一处不疼,右腿的伤痛混在里头都不算很明显了。
艰难地喘了一口气,他发出声音:“西尼尔……”
呼唤夏然而止,他身边确实有人,但回应他的并不是熟悉的管家。
“你醒了?”
略带沙哑的少年嗓音,似乎洛汀也才醒来。
艾丹张了张嘴,他的喉咙并不干燥,是刚补充过水分的状态。之前洛汀照顾他时总是这样,他没觉得有什么特别。
但这两天艾丹着实体会到一觉醒来喉咙被烧得话都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洛汀的手贴上他的额头,很凉,或许是他太烫了。
“露露说你已经昏睡了两天,”洛汀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一直在不断发烧,伤口好像又发炎了。”
艾丹不好再装死下去,手指捏住被角,他微弱地回应:“对不起。”
“你不该向我道歉,”洛汀说,“艾丹,你是成年人了,应该对自己的身体负责。”
三天前,洛汀说家里有点事,这几天可能无法过来。
听到这消息艾丹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他不喜欢欠人太多人情,洛汀对他实在太好了,好得让他无所适从。
所以对方能离开几天,艾丹竟觉得这样很好。
第一天他确实心情轻松愉快,甚至还尝试自己出门走了半小时——他现在已经可以走路了,虽然右腿还不能使劲,行走的姿势很不好看。
他不想让自己显得太狼狈,总会忍着痛强行使用右腿。
洛汀只要看见了,就会把他抱到椅子或者床上。
现在他不在,没人管着,艾丹放心大胆地动用了右腿。
还是很疼,但可以忍受。
第二天露露扯着他的袖子说要带他去看自己遇到的小动物,于是他们两一起去了小镇南边,踩着雪来到一处废弃的房屋。
那里大概是孩子们玩耍的据点,一只受伤的小鹿趴在木屑和稻草铺成的简单小窝里。
露露逗了一会儿小鹿,又要为它找吃的。这个时节的黎松镇已经看不到多少绿色植物,艾丹不放心她到镇外没什么人的地方,替她去割了些草回来。
然后当晚,本已好了许多的右腿又开始剧痛,未愈合的伤口在变本加厉地报复他的轻视。
艾丹自己扛了一夜,不仅没有缓解,还又发起了高烧。
“你的身体本来就没好透,”洛汀的语气终于出现了责备,“又是吹风又是在雪地里走路,之前的休养恐怕是白费了。”
艾丹不敢说话,可是一直沉默也不行,只有道:“是我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
洛汀呼吸急促了些许,似乎还要再说点什么话,但最终他忍住了,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
这让艾丹更难受,恨不得他多教训几句。
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他检查了一下自己,不意外地发现身上衣服被换过,伤口也重新处理了,浑身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不知洛汀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想必又是他悉心照顾了自己。
过一会儿露露进来,捧着一碗肉汤,神色怯怯。
“对不起,”她哭丧着脸,“我不该带你出门,更不该让你替我去找小鹿的食物。”
艾丹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心情也十分沉重。
“不是你的错,”他当然不会责怪一个小孩子,“是我没认清自己的状态。”
然后,他虽然不信,却也问了问:“他没有迁怒你吧?”
露露不太理解他的意思:“洛汀哥哥没骂我啊。”
艾丹想他肯定不会直接跟小孩子计较,只得说得更直白一点:“你有没有觉得他不想理你?”
露露又摇了摇头:“也没有啊,他跟我说了好多话,知道我收留了一只受伤的小鹿,还教我怎么照顾小动物,又帮我重新做了一个小窝,垫了很多软草和木屑!”
最后,他才笑眯眯地提醒小女孩,艾丹哥哥还在生病,不能随便出门,他自己会忘记自己是病人,但我们露露应该记住的啊。
于是露露自己愧疚起来,主动端来肉汤想要弥补过错。
艾丹简直要嫉妒了。
他是伊格纳索斯家的独子,上面没有哥哥,自己也没有当过哥哥。
所以他大概永远学不会像洛汀这样有分寸地哄孩子。
而他比洛汀大四岁,对方也不会把他当孩子哄。
在露露期盼的目光下他喝完了肉汤,出了一身汗,又睡了一觉,来人的脚步声让他惊醒过来。
不是洛汀。艾丹闭着眼睛都能分辨出他和其他人,那股冰雪的气息实在太特别了——很奇怪,他没有在其他克维尔人身上感受到这么强烈的特征,仿佛这是独属于洛汀的标志。
既然不是洛汀,艾丹就没有睁眼,继续假寐,直到对方轻轻摇醒他:“醒醒,该吃晚餐了。”
艾丹坐起来,道谢后接过碗。一碗简单的咸肉汤,物资匮乏的克维尔冬季,普通人家的日常食物基本是不会有变化的。
他没什么胃口,慢吞吞地吹着汤,无意似的问:“洛汀呢?”
“他回去了。”
手里的勺子磕在粗陶碗边缘,刚吹凉的汤水淌回滚烫的碗中,艾丹怔了几秒,才又舀起一勺,没有再吹就直接塞进了嘴里。
洛汀在生气,他咽下一口滚烫的汤,还有些痛的喉咙被这么一烫更加痒了起来,艾丹低低咳嗽了两声。
他确实有理由生气的,毕竟这段时间最费心费力的就是他,最后艾丹还辜负了他的努力。
就此不再搭理他也是有可能的。
艾丹矛盾地想,明明前几天还希望洛汀不要对自己那么好,可真受了冷落,心理上还是有些无法接受。
腿上的疼痛没有消失,他可能又有一段时间不能下床了。洛汀也许会把他看得更紧,连走路都不允许。
……但也许,他不会再管他。
生病会让一个人身心变得脆弱,尤其在这么举目无亲的地方,身上还受着伤,越是无力越容易乱想许多。
艾丹从不知道自己会这么心神不宁地想一个人,好在洛汀第二天就过来了。
“我去拜访了一位医生,”他摘下厚重的外衣,抖落身上的雪,以免融化后打湿衣服,“他住在深山里,能不能遇见要碰运气,所以没有提前跟你说。”
他的语气和神态都很自然,让艾丹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医生?”
洛汀“嗯”一声:“很厉害,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医生了,我找他来治好你的腿。”
艾丹心里涌起难以言说的情绪:“洛汀,你不必……”
洛汀眉宇间有些疲惫,显然是走了长路。
深山、雪地、凭运气才能找到的医生。如果他没找到,恐怕就不会透露自己的行踪,艾丹也不知道他为自己奔波了这么久。
“你的腿要快点好起来,”洛汀打断他,“是我疏忽了,只想着让你好好在养伤,但如果是我,我也不愿意一直待在屋子里。”
艾丹愣住了,没有想到洛汀会从他的角度考虑:“你不生气了吗?”
“我本来就没有生气。”洛汀停了两秒,说,“好吧,是有一点,但不是怪你,只是看你病得厉害,我心里也很难过。”
他捏了下艾丹的手腕,很可惜地说:“好不容易养出一点肉,又瘦没了。”
艾丹看着自己的手腕没言语,因为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每次觉得洛汀已经对他够好的时候,对方总会做得比他想象得更多一点。
“我以后一定好好养伤,”他不知道该怎样回报,总之先把身体养好,“再不出去乱跑了。”
洛汀听了他的保证,似乎有些好笑地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包用油纸包着的东西:“这是医生开的药,我现在就去帮你煎。”
艾丹看了药材,大部分能认出是晒干的植物根茎或者叶片,有一些像虫子,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但还有石头他就不能理解了,这东西也能作为药吗?
“医生是住在山里的女巫吗?”艾丹问。
洛汀说:“这种说法对那位先生可太不尊重了。”
医生是应该尊重的,药材是不能随便服用的,顾及洛汀的情绪,艾丹没把抗拒表现得太明显:“药怎么用,不是吃的吧?”
如果光是煮成一锅,敷在伤口还能勉强接受,如果要入口……
“就是口服,”洛汀肯定了他最坏的猜想,“很苦,你要有心理准备。”
艾丹惨淡地看着他。
而洛汀又给了他一个暴击:“至少要坚持一个周期,大概半个月。到时候医生会开其他药方,给你慢慢调理身体,三四个月下来你就能完全康复了。”
艾丹大惊失色,要吃这么久!
他马上意识到另一件事:“这三四个月,我都要在这位医生的指导下服药吗?”
是不是也意味着,他要在黎松镇逗留这么长时间?
洛汀轻轻看了他一眼。
“不需要,调养的方子里都是莱顿也能找到的草药。医生说你的腿会在一个月之内好全,之后你可以继续在这休养,也可以想办法回家。”
艾丹得到了一个确切的能够离开的时间,他发现自己竟不是非常高兴。
“你希望我尽快离开吗?”
洛汀叹了口气。
“我希望你尽快好起来。”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