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推开一把刀的刀鞘。
天光将刀刃折射出锋利的一线利芒,安德里柯不由得偏移了视线,让眼睛适应几秒。
克维尔曾花重金从一个世代传承的铁匠手里换来锻造的技术,那种特殊工艺会让武器表面布满锋利的纹路。每一次捅入敌人身体,敌人的血肉和骨骼便打磨它们一次,刀就会越来越锋利。
安德里柯有两把这样的刀,是他用得最趁手的兵器,战斗后总是擦得雪亮。
现在只剩下一把,还有一把……他记不清丢在哪里了。
从白桐庄园离开后他直直闯入蒲公英街16号。
奥列格被他突如其来的拜访吓了一跳,来不及吐出更多刻薄的话,安德里柯的脸色和手腕的伤口就让他失了言语。
“57号还剩四瓶。”他把近乎虚脱的安德里柯弄到沙发上,开了药灌进他嘴里,“你不是回克维尔去了吗?该死,我都没申请药物配给,新的至少要一星期才能送过来。”
安德里柯抬起手腕,将药瓶抬高,一滴不剩地喝尽后,说:“不用了,我没什么时间了。让我休息一会儿,然后就执行你的计划吧。”
奥列格遭到了第二个暴击:“现在就执行?我还没安排好。”
“我没有时间了。”安德里柯说,向他展示了手腕上的伤口。
边缘已经泛白,翻绽的皮肉再也流不出更多的血了。
奥列格倒吸了一口气。
“你的伤怎么回事,是自己动的手?你从哪里来?为什么现在就要行动,伊格纳索斯死了吗?”
他一激动说起了克维尔语,语速快到舌头都要弹出口腔,让安德里柯特别想笑。
他也真的笑了,只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
“艾丹不会死。”他打开了第二瓶药,“他会好好地活下去。”
奥列格眯起了眼睛:“你做了什么?”
安德里柯摇了摇头:“让我省点力气吧。”
他不想解释,结果已经注定了,说的再多也不会改变什么。而且他做的事,也不想让更多人知道。
安德里柯将第二瓶药一饮而尽,然后是第三瓶,打定主意不给自己留任何退路。
他需要大量服药来压制诅咒的发作,因此打算一下子将剩余的药都用完。
奥列格压住他开启最后一瓶的手。
“留点余地吧。”他说,将最后一瓶药收起来,但安德里柯知道他放在哪里,“你需要休息,至少一天后才能动手。我去把相关情报整理一下。”
安德里柯没有反对,他的状态的确欠佳,疲惫地闭上眼睛,他一个人留在休息室里,安静下来后口中的血腥味愈发明显。
用健康人血液制造的57号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甜腥味,安德里柯原本很讨厌这味道,现在却感到鲜美异常——魔物喜爱血与肉的味道,这说明诅咒已经开始影响他的感官。
克维尔曾有研究,如果强行为被诅咒的人续命,最终这个人即便活下来也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他会无限接近深渊生物,变得嗜血好杀,宛若一头发疯的野兽。
真恶心,安德里柯睁开眼睛,把桌面上残留着血腥味的瓶子远远扔开了。
他绝对、绝对不要变成那样。变成魔物,他宁可死去。
盗取圣泉核心的计划开始得仓促,执行起来却远比想象得要顺利。
奥列格告诉他,因为艾丹交还最后一枚圣印的决定,如今莱顿有权有势的家族几乎都疯狂了。
过往三大圣印家族从未同时失势,总能有一两个稳住大局。
而现在没有了坐镇的大家族,莱顿正经历千年来最彻底的一次势力洗牌,所有人都沉浸在各种利益置换与算计之中,以至于忽略了对圣印本身的保护。
安德里柯破坏了放置圣印的盒子,拿走圣印的碎片,连伪装品都懒得放上去。
夺走花冠时他才受到了一点阻力——他带了些人,但拿到圣印后就让他们离开了,孤身去完成最后的任务。这样即便之后清算,最严重的罪名也只会落在他一个人头上。
因此也只有他一个人去面对剩下的守卫。
他的刀大概就是那时候丟的。
有些可惜,又似乎没什么关系。安德里柯把剩下那把刀擦拭干净,收入鞘中,觉得不会再有机会动手了。
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艾丹拜访的方式有一点礼貌,但不多:他向门口的守卫递上了名帖,在得到“奥列格先生暂不接待访客”的回复后,他干脆利落地踹开了他们,直接闯入进来。
奥列格的确不在,此时的蒲公英街16号只剩下安德里柯,剩下的都是本地雇佣的员工,不知道奥列格用了什么借口,让可能会受迁怒的克维尔人全都撤离了。艾丹想必也知道这点,否则在门口被阻拦时可能会见血。
安德里柯站在窗台前,在楼上最好的视野已经将他的所作所为尽收眼底。
艾丹进门后他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浅浅看了他一眼。
“你来得比我想象中要快。”
艾丹脸上还带着血,他将一样东西丢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金属擦过地板的声音尖锐而刺耳。
安德里柯发现是自己丢失的刀,他感到心疼,那毕竟是他静心养护的武器,但这种情绪转瞬即逝,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沉默地垂下眼,看着地面。
“不解释一下吗?”艾丹说,“虽然没见你用过这把刀,但我看见它,就觉得会是你的武器。”
“你的直觉很准确。”
这句话算是承认了,安德里柯向来是直白到不费心掩饰自己的。
他的坦诚让艾丹更感愤怒,因为过度愤怒,他甚至笑出声来:“所以,这就是你们的目的……你为此准备了多久?”
他这句话没头没脑,但安德里柯仍然听懂了他的意思。
“这就是女皇派我来莱顿的原因。”他平静地回答。
这一刻,艾丹即将压抑不住的怒火好像被一层厚厚的灰盖住了,闷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联姻。”他很慢很慢地重复了一遍,这个曾让他深恶痛绝,后来又觉得没那么糟糕的东西。
可它其实真的有那么糟糕。
艾丹点了点头:“原来克维尔与我联姻,从一开始就是打的这个主意。”
他抬起眼,安德里柯看到他的瞳孔似乎都变成了红色,人真的能气愤到这种程度吗。
“我检查了圣泉周围的情况,抛去那些一开始就跑远的家伙,有十六个守卫受了重伤,”艾丹嗓音低沉,“全是一人所为。安德里柯,你到底是太过自负,还是……不想连累其他人?”
进入春枢宫的中心后,他翻过被血浸染的大理石护栏,看到那把刀插在圣泉边缘的石缝里。有血在缓缓滴淌下来,没入渐渐干涸的泉水,染得一片绯红。
艾丹握住刀柄,在满溢的血气里他嗅到清冽的冰雪气息。安德里柯的气息。
他一闭眼,脑中就浮现出安德里柯双手持刀走进这里的身影。
守卫一拥而上,他推开双手,刀芒让圣泉上的封印也停止了一瞬的流动。
四五个人的手脚被折断,身上划下深深浅浅的伤。
剩下的人继续悍不死地扑上来,两个人共同出剑,绞住安德里柯的刀一旋,让他的武器脱手。
这把刀打着转飞进封印之中,当啷一声嵌进泉水边缘的石缝里。
失去一把武器的安德里柯躲开攻击,直接拎起一个小个头守卫,当盾牌挡住又一次攻击,然后把他像沙袋似的扔到墙上,撞出一声闷响。
血花飞溅,他蓝色的眼睛显得如此冷酷,好像面对的不是活生生的人类,而是随意斩杀的魔物——
一道声音把艾丹拉回现实。
“老爷。”西尼尔在一旁满眼担忧。
艾丹发现自己还握着刀,大概是维持这个姿势沉默不言了很久,在西尼尔看来以为他身体又不舒服了。
“我没事,”他说,“只是好像看见了一些画面。”
他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正发生过的场景,如果是假的,或许是他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如果是真的,他也……并不是很愿意相信。
无论如何,他需要去求证。
他把刀收在怀中:“看好现场,封锁所有消息,我去一趟蒲公英街16号。”
安德里柯没有杀人,对于习惯与魔物作战的他来说恐怕手下留情更麻烦一点,而且伤者清醒后很轻易就能锁定袭击者。
这说明他不想对自己的身份有丝毫掩饰。
艾丹试图弄清他如此猖狂的原因,身为克维尔的公爵,安德里柯的行为必然会牵连到他的国家,他就算真的不计后果,克维尔也会任由他发疯吗?
另一种他更不愿想象的可能冒了出来。
——或许自始至终安德里柯都清醒又冷静,他只是忠实地执行了上级交给他的任务。
与圣印家族之一的伊格纳索斯联姻,盗取春曦女神的花冠,然后到现在,他孤身一人留下来。
倘若这种猜测是真,那么艾丹隐隐,察觉到了克维尔对安德里柯的安排。
但直到安德里柯亲口承认之前,他都不愿往那最坏的可能考虑。
“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一个人做的。”他的联姻对象如此说道,“你可以随意处置我。”
“即使在这里杀了你也无所谓吗?”他厉声问。
安德里柯的眼睛不再是凛冽的风雪,连绵的雨覆盖了那片澄澈的蓝,显得阴郁而潮湿。他站在那里,整个人从内往外渗透出零星的褐色霉斑,散发着腐烂的气息,让艾丹想到死亡本身。
“是的,”他轻声说,“随你做什么都可以。”
安德里柯,艾丹不知道是恨是痛,他知道安德里柯确实是做好了死在这里的准备。
墙壁上有两把作挂饰的剑,细细长长,柄端嵌着宝石,华而不实的美丽。
艾丹将其中一把摘下来,握在手里,他的手臂因剑的重量而垂落。
“拿起你的武器,”他说,“既然你什么都能做,那么我的第一个要求就是,我不杀手无寸铁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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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1.24夺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