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议公布后引起了轩然大波,在莱顿自然大部分都是反对声,因为联姻,安德里柯也分担了一部分骂名。不过他总是神出鬼没的,估计没受什么影响。
艾丹顶着压力将协议进行下去,因为劳累又病了一场。
这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的事,只是感觉对不起罗莎和西尼尔,又让他们担心了。
他感觉一好点就催他们去休息,他自己也没起来,似乎又睡了一觉,醒来时天都黑了。
正要唤人进来,一道人影从窗口翻了进来。
艾丹不用点灯都知道那是谁:“也许我应该在窗口上挂一个牌子,写上【安德里柯专属通道】。”
他听到一声轻笑。
“看来艾丹老爷已经恢复了精神,这可真是好事。”
“克维尔能这么想叫我十分欣慰。”艾丹淡淡道。
他公布协议的时候克维尔将他大肆赞扬了一番,那恭维之语哪怕是开放热情的莱顿人看了都要自愧不如。但也隐隐点出另外两位家主不作为,艾丹想他们一定是故意的。
不过艾丹也不在乎,得罪人的事他又不是第一次干了,只要有更多平民能得救,那他做的这一切就算值得。
安德里柯绕过床尾,来到他面前,他似乎没有点灯的打算,就这么站在黑乎乎的屋子里:“难道这不能是我自己的想法吗?”
“没有什么区别,克维尔的立场就是公爵的立场,你难道还能和自己的国家看法不一致?”
安德里柯俯下身来,额头贴了贴他的,似乎在感受温度。
这个亲密的举动让艾丹头脑空白了一下,他听到安德里柯在很近的地方说:“当然不会,我的忠诚全部属于女皇。”
“但我作为战士的一部分希望你活着,”他贴着艾丹的耳垂轻言细语,“你是个正直勇敢的人,就算是您的敌人也承认这一点。”
温热的气息扑在敏感的耳部,艾丹不着痕迹地让开一点:“你是来代表自己向我表示感谢的吗。”
“我是真正上过战场的人,而且也出身偏远地区,我知道这个协议能帮助到多少人。”
不等他回答,安德里柯继续说下去:
“在克维尔,不及时清理的污染会异化周围的所有生物,魔物横行,丰饶的土地只能长出剧毒的植物,人们不得不从家乡搬走,慢一步就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怪物吞噬。”
“莱顿城依托圣泉而建,你们从不担心附近会有来不及清除的污染,没有人会为了活命而抛弃家园四处流浪,但这样的事一直都在克维尔发生。”
“净化污染的圣水不够,为了保护子民和土地,克维尔的战士用人命去填补圣水的空缺,每天都有两位数以上的牺牲者。”安德里柯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死亡如影随形,整支队伍团灭是很正常的事,能活下来一两个都要感谢女皇庇佑了。”
“我曾经的队伍就面对过强大的魔物,所有人都受了重伤,最终只有我成为唯一的幸存者。”
艾丹喉咙滚动两下,或许是他的病还没有完全好。他感觉到头晕,身体里的血液冲上脑袋,冲击他的感官,耳朵里传来阵阵嗡鸣声。
黑暗里他看不清安德里柯的脸,窗外的月光只肯映亮一点他的眼睛。
冰川一样的颜色,寒冷无情。又像湖水里倒映的天空,剔透得空空荡荡。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温情,但这一刻,艾丹想起自己在克维尔经历的那场战斗。
那时他十八岁,和现在的安德里柯一样大,与一帮陌生的克维尔人联手抵抗魔物,拖着几乎没有知觉的伤腿昏倒在墙边,又被谁粗鲁地叫醒,在冰冷的风雪里吞咽只洒了粗盐的土豆汤。
他想某种程度上,他是能跟安德里柯感同身受的。
“作为伊格纳索斯,我必须将莱顿子民放在第一位。但作为艾丹,我希望这样的悲剧永不发生,我愿意为世上任何地点遭遇的污染贡献出我的力量。”
安德里柯说:“你是因为这个信念参与了[白焰之围]吗?”
“我不在乎哪一场战斗,无论发生在哪里,我都会参与进去。”
“哪怕当时你已经身受重伤?”
艾丹没有回答,也无需回答,他已经用实际行动给出了答案。
安德里柯沉默片刻,又问:“你后悔吗?”
“什么?”
“听说你当时连伤都不肯让人帮忙包扎,只拿走了一点药物。”
安德里柯在床边坐下,一只手摸索着探进被子,搭在艾丹右腿上,他受伤最重的那条腿。
“你的腿也是因为那场战斗,才到现在都不能正常走路吧。”他说,“倘若你当时没有参与战斗,全心治疗,也许不至于如此。”
艾丹想要躲闪,可他的腿伤似乎又发作了,一动便疼得钻心,加上安德里柯没有更多动作。他放弃了挪移,任由那只手放在他腿上。
“现在说这个也没有用,如果非要问我后不后悔,我想确实有一点。”
安德里柯在看着他,那种被注视感太明显了,他此刻的眼神一定很专注。
想到自己在被那样一双冰蓝的眼眸看着,艾丹难以抑制地战栗了一下,不是因为恐惧。
“早知道克维尔会这么不要脸,当时的我真应该把自己包裹得更严实点。可惜我伤得太重,意识都不清醒,根本没有考虑到。”
他知道自己是在挑衅,这不明智,如果把安德里柯惹怒了,这个不在乎后果的家伙也许会把他再强上一次——他们已经举行过婚礼,安德里柯现在这么做甚至是合法的。
但安德里柯的呼吸没有丝毫变化,连那种眼神也没有改变,艾丹仍能感觉到那股沉静而存在感极强的注视。
“[白焰之围]后我去了黎松镇,为战后收拾残局,”安德里柯慢慢地说道,“我见到了不少人,有一个人一直在向我打听一位神秘的支援者。”
艾丹的气息紊乱了一瞬,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收起了满身刺的防备状态,在作为一个倾听者等待下文。
“他是黎松镇上酒馆老板的儿子,刚从前线退下来,本该在家里好好休养。但因为魔物袭击,他又拿起了武器。”
是那个和善的年轻人,艾丹已经想不起他的长相了,也没有问过他的名字。当然,对方也不知道他的信息,他们只是并肩作战了一程,然后再无交集。
艾丹没想到会从安德里柯口中再听到对方的消息。
“他说那位异乡人十分英勇,应该得到奖赏,”安德里柯似乎笑了一下,“你不知道他有多想要为你争取到应有的荣耀。”
艾丹也有些想笑:“他给了我不少照顾,但我没想到他还会做这么多……真是给我带来了大麻烦。”
如果不是那个人坚持,或许调查人员还不会想到去关注一名异乡人,也许就不会有后面的所有事。
安德里柯的手无意识地揉着艾丹的腿,虽说力道不轻不重,掌心的温度也很舒服,艾丹还是觉得很诡异。
他转移注意地问:“所以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他帮你们抓住我这条大鱼,想必被大大奖励了吧。”
气氛似乎寂静了一瞬。
然后,安德里柯说:“他已经死了。”
艾丹怔住。
“他本来就是回家养伤,在[白焰之围]里又受了新的伤害,不久后就去世了,找到你是他的遗愿。”
艾丹的喉咙好像又被没有削皮的土豆堵住了。
他想起自己问那青年为什么不吃东西,他掀开衣服给他看自己的胸口。
那个黑色的印记……像一道疤……不,那不是疤,那是……
“深渊诅咒。”他喃喃道,嗓音嘶哑,“他当时给我看过,他是想告诉我他中了诅咒。”
安德里柯眼中掠过惊讶,几乎下意识将手按在自己胸口。
艾丹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他还在想那个不记得长相、不知道名字的年轻人,但实在记不起更多了。
那段记忆实在很痛苦,这几年他总是避免想起在克维尔的经历。
所以现在他真的记不得了。
最后他只能问安德里柯:“你知道他的名字和住址对吗?”
“……是的。”
“我想给他家寄一笔钱。”艾丹很自然地脱口而出,“不需要备注我的名字,哪怕以抚恤金的名义也行。”
安德里柯沉默了下,说:“抚恤金克维尔已经给过了,附近的兵团也会照看他家人的生活,我们不至于亏待英雄。”
“不过你想这么做我也很乐意帮忙,毕竟对于伊格纳索斯老爷来说的一笔小钱,也足够让他的父母下半生衣食无忧了。”
艾丹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讽刺,语气不像,但也无所谓了。
“帮我点起灯,”他使唤道,“我现在就可以开个支票,地址由你填写。”
烛火亮起后艾丹的眼睛因突然的光亮而不适地眨了几下,安德里柯的反应更强烈,他直接偏开了头,不愿直面蜡烛。
艾丹感觉他不是很喜欢光亮,似乎在黑暗中更自在些。
不知道这算不算安德里柯的弱点,他发现自己还挺愿意多了解安德里柯一点。尽管他一时辨认不出这是出自对敌人的了解之心,还是某种好奇。
“黎松镇只有一家酒馆,”安德里柯的地址填得很简单,他解释说,“就是罗纳家开的,这封信不会送错地方。”
“好。”艾丹说。
安德里柯转头看了他一眼,眼睛因朝向烛光而微微眯起:“你不再确认一下吗?”
艾丹很谨慎,在圣水协议上他想了很多办法来确保那些资源可以真正用到最需要的地方,但此时他又很放心地让安德里柯来决定这笔钱的归属地,写上自己都无法确认真实的地址和名字。
“我相信堂堂公爵应该还不至于看上支付给牺牲者的补偿。”
“我确实做不出这种事,”安德里柯道,“只是有些不太理解,那个人给你添了大麻烦,就算他曾经帮过你……”
“他是一位与魔物对抗,乃至付出了生命的英勇战士,”艾丹沉声说,“我并非出于感谢而厚待他的家人,而是因为对英雄的尊敬,这与他有没有给我带来麻烦无关。”
安德里柯有片刻的失言,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信纸,他忽然道:
“艾丹,如果忽略身份和立场,我们搞不好还是彼此最欣赏的那类人。”
艾丹仿佛受到了侮辱:“如果你是个在战场前线战斗到被污染的战士,而不是带着高贵的头衔待在和平舒适的房间里说这句话,我还可以赞同一下。”
安德里柯没有对他刻薄的话语表示什么,他俯下身,吹熄了蜡烛。
“很可惜,在莱顿恐怕没有这个机会了。”
灯光熄灭后,他的声音听起来又恢复了轻佻。
“不然,我还挺期待我的家人能收到伊格纳索斯老爷给出的高昂补偿金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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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1.7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