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昀拉开了后座车门,“上车吧。”
时恪沉默着坐了进去,拉过安全带侧身对着卡扣半天卡不进去,他伸出左手想扶一下,眼前的光突然暗了下来。
黎昀俯身探进车厢,时恪顿时向后靠了一下,他身体紧绷,被黎昀察觉后又刻意佯装轻松似的偏过头去。
安全带被黎昀接过,温热干燥的手擦过他的指尖,“咔哒”,扣上了。
车驶出医院,音响里放着舒缓的英文歌,时恪看着窗外街景,脑内循环播放着医院里自己吐了黎昀一身豆浆的画面。
他把装着药和病历的袋子捏得皱皱巴巴,只恨不得原地失忆。
不用人说,从黎昀的气质打扮,开的车,住的房子和沟通能力上都能看出来对方家境优越,和自己比更是天差地别。
那件衬衫应该价值不菲,掏空时恪三个月工资都赶不上一半价格的那种,现在上面斑斑点点的都是痕迹。
黎昀是个心善的人。
在时恪人生中所遇到的这样的人不多,关系亲近的更少,郑元算一个,姨妈算半个,别的再没有了。
而黎昀是第一个主动且不计回报帮他的陌生人,小时候挨打的日子过得太久,知道哭喊得不到回应,只会换来下一次更恶劣的对待,或者说,求助是要付出代价的。
渐渐地,他学会了沉默,至少这样在施暴者眼里没了趣味,而冷眼旁观的人也可以心安理得的当做无事发生。
“对不起。”时恪声音很轻的说了句。
“嗯?”黎昀调小了音响音量,从车内后视镜里看他,“你说什么?”
“我说,对不起。”时恪松开袋子,对上黎昀的眼睛,“衣服我会赔给你,还有药费。”
前方红灯,车子慢慢减速停了下来。黎昀回过身递给时恪一个东西,他挑眉道:“真的?那你钱包得大出血了。”
怀里落了个盒子,时恪拿起来看了一眼,是盒巧克力。
“真的。”时恪说。
黎昀笑笑摇头,“逗你的,也不用道歉。”他指指医院的袋子,“用药剂量和禁忌都在里面,医生说你低血糖也挺严重,这巧克力你备着,等病好了再吃。”
“为什么?”
黎昀表情不解,“什么为什么?”
“医院,衣服,药费,还有这个。”时恪举起那盒巧克力。
“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黎昀理所当然地答道。
是吗,见死不救的人才是大多数吧。
绿灯亮起,黎昀回身发动汽车,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语气轻松,“你不觉得是我该感谢你吗?那个许…..许什么来着?”
“许函。”
“嗯,许函那两刀可都是冲着我捅过来的,一刀胸口,一刀腰腹,哪刀中了我都得死,”黎昀轻轻叹了口气,“你救了我的命。”
是这样吗?
过去的经历让时恪感到困惑,他打开仅剩丁点儿电量的手机,“能加个联系方式吗?至少让我把药费转给你。”
“加我可以,钱就不用了。”
时恪没说话,稍长的头发散落下来盖住了耳朵,刘海搭着额头,比扎起来的时候看着更乖。
他从后视镜里盯着黎昀,眼神透着一股子坚定。
小孩儿怪倔的,黎昀在家做惯了兄长难免心软,他无奈道:“好,转。”
到家第一件事先给手机充电。
庆幸昨天乔恒给他请了带薪假,今天是周末,山道头号满勤优秀员工安下心来,认认真真洗了个澡。
伤口不能沾水,他高高举着左手,举酸了放下来歇会儿再继续,就这么反反复复耗了一个小时才从浴室出来。
天气逐渐转热,时恪在衣柜前伫立许久,挑了件长袖薄衫。
时恪家里别的东西都少,唯独画室里东西多,再就是衣服,就好像是急于和从前撇清关系,一定要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
他看着镜子里那张脸,恍然间透出了另一个人的影子,时恪略带烦躁的给自己戴上了耳钉,镜子里的人立刻多了几分凌厉,满意了。
客厅里空荡荡的,好在他刚好喜欢这样的环境。
这房子本来是郑元额外购置的房产,当初是买给母亲养老的,不算阳台一百来平的面积,装修完散了味儿,就等着人搬进来。结果天不遂人愿,老太太头两年染上流感去世了,房子就这么空了下来。
郑元留着空房也难受,索性低价租给时恪。
天大一个人情落了下来,他就拼命工作还上这份人情,郑元于他,亦师亦友亦老板,没有郑元,没有今天的时恪。
他收拾完自己,难得遵守了一次医嘱,按时吃饭吃药,就是这药吃完了容易犯困,倒沙发上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还是白日,窗外天光大亮,他花了三秒时间思考,然后立刻弹了起来,扶着额角按了按,拿过充满电的手机开机,屏幕显示下午2点45分。
时恪呼出一口气,险些以为自己又睡过去24小时。
屏幕上又划拉出一堆消息,他一键清空,点开了微信。
时恪发送联系人添加申请后还没来得及看手机就宣告退场了,黎昀给他垫付的钱还没转过去。
页面刷新,聊天栏新增一个红点。
上次新增联系人还是一年前,他加了山道好几位同事,真是久违又迎来新成员。
“L…Li……yun,黎昀啊?”这ID乍一看还以为是什么他不认识的单词,结果和他一样喜欢直接用拼音。
点开头像,是一盏被雪覆盖的灯,夜幕下孤零零地亮着。
挺漂亮,构图颜色都好,黎昀拍照不错。
他退出头像,手指悬停在半空,脑袋瓜转了一下。
来都来了……要不,也看看朋友圈?
时恪随便一翻就滑到底了,这朋友圈比时恪的联系人列表还干净,拢共十一条,首条发布于11年前的元旦夜,恰好就是头像这张图。
他继续往下滑,发现每条的发布日期刚好都卡在新一年的元旦或者春节。
有摆满西餐的酒桌,有月光下的喷泉,有灯火通明的集市,文案统一写着:新年好。
都是他没去过的地方,和他的生活完全不同的景色。
【Liyun:忘记说了,医生说你的手伤还得复查,打了输液可能影响恢复。】
屏幕上方弹出的消息吓了时恪一跳,有种视监别人被捉了个正着的偷感,手机“嗖”地一下从手里溜出去掉在上沙发上,不知道碰到了哪里,竟拨了个语音通话出去。
时恪急急忙忙要去摁掉,对面已经接通了。
“需要我带你去吗?”黎昀问。
“不,不是。”时恪舌头打结,“我点错了。”
“啊,”黎昀好像是笑了一下,非常轻,气息从听筒里传出来挠得时恪耳朵痒痒的,“没关系,以后有什么可以直接上楼找我。”
匆忙挂了电话,时恪给黎昀转过去药费,还多付了50块钱。
【Liyun:?】
【SHiKE:早餐费。】
对面发了个表情过来,是一张无奈猫猫头。
时恪来回翻动表情包库,选了张正经危坐的小狗,不记得是从哪个群里存的万能回复图。
工作室的桌子都被盖上了防尘布,十五分钟前群里发了消息,说是今天园区统一搞电力维护,顺便让清洁员弄个大扫除,故提前两小时下班,没干完的活儿都拷回去弄。
大伙儿一听提前下班,溜得比峨眉山的猴子还快,就剩时恪慢悠悠地收拾完东西才走。
原本乔恒约他和其他同事一起去吃个饭,时同学以胃病为由婉拒了。
他不太会交朋友,工作上的交流已经足够,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有太多模式,复杂,多变,今天无话不谈,明天可能就分道扬镳。
再亲密的关系都无法排除被抛弃的可能。
与其这样……不如没有,看看就好。
画室里的纸张书本堆落成山,大都是以前做过的练习稿和闲来无事画的画,地上零星散落着各种颜料和工具,乱得无处落脚。
时恪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找出了一盒迷你固体水彩颜料。
难得下班早,天光还亮着,今天云也成朵,风也清朗,说不定能赶上夏初的落霞,他心血来潮的想画张钢笔淡彩。
搬了张折叠椅放在阳台,坐上去“吱吱呀呀”地响,这椅子还是校考那会儿买的,29.9的价格做出了299.9的质量,老板当年没骗他,确实耐用。
时恪环顾四周,用手机镜头取景,推拉挪移怎么都不满意,试了好几张,最后定格在楼上阳台的一角,露出了建筑半弧形的曲线,天边挂着半透明的月,盆栽花果高低错落,绿植垂落着探出了身,瀑布似的耷在外面。
3、2、1——
“咔嚓!”
镜头里倏然闯入一个白色的身影,轻风拂袖,暮映人面。
时恪慌忙放下手机,和黎昀的目光撞个正着。
黎昀略有愕然的挑眉,歪了下头,那表情简直就是在说“虽然我不想揣测但着实有点奇怪了。”
好,很好。
时恪发誓以后再也不来阳台画画了,从邻居变成偷窥狂只需要一个回眸!他张了张嘴又闭上,这该到底怎么解释才能显得真诚。
俩人直线距离隔着不到十米,黎昀瞅见他左手颤巍巍地夹着画笔,纱布被洇出药渍,那伤口深,别是落下了什么后遗症。
时恪:“啊,啊不是我……”这怎么说好像都不对啊,我没想拍你,我在拍你家阳台?
在时恪快要准备破罐子破摔干脆任人评说的时候,黎昀开了口:“吃饭了吗?”
“没……”
话是怎么突然转到这头的,这眼前的事儿还没说清楚呢。
黎昀只点了下头,从那一排盆栽中掐了几株草,“行,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