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里斯走后,陈平道:“下去吧。”他认为自己刚才的表现堪称临危不惧。
楚祎乖巧点头:“好的。”
餐厅在二楼,透过胡桃木门的毛玻璃,可以看见里面影影绰绰的剪影。看来有不少人下来了啊。令楚祎意外的是——在主体是简洁冷硬的白色线条中,餐厅的小花砖和勃艮第红的墙漆像上世纪的遗迹,在一片冷静中开辟了一块旧时光的喧嚣。一个大胆的猜想冒出了头,但楚祎需要更多证据。
餐厅里摆着十几张圆形的实木美式餐桌,桌面装饰棋盘格子纹,与地面的黑白花砖相互映衬。
陈平在进门后就与楚祎分别,和自己的队友一起坐。果不其然,楚祎在位置紧张的情况下,仍然获得了一桌一人的“特权”。
桌子不够,其他人只能局促地挤在一起。不错,楚祎扫了一圈,惬意地舒展手指,心想:这游戏排外有点严重啊。
几分钟后,服务员捧着菜鱼贯而入。一小碗用白瓷盛着的汤被端上桌,“这是金枪鱼汤。”侍者说,笑容无可挑剔。
楚祎微微点头,把目光投向那碗汤。汤是深绿色的,像巫师熬出来的毒药,一条鱼——如果它还能被称之为鱼,身子七零八碎。只剩鱼头靠在碗边,死不瞑目。楚祎似乎还闻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像鱼死了三天的味道。
“……”楚祎搅动鱼汤,更多配菜显现出来:几颗黑色不明物体,应该是蘑菇;还有三四片抹布般的菜叶……臭味伴随搅动扩散,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楚祎舀起一勺汤,陷入犹豫。他抬头环视片刻,看见陈平在四处张望,而那短发女人竟然和陈平在一桌吃饭。他们居然是一队的。陈平看了过来,楚祎低下头。
“小郁姐,这不会有毒吧?”陈平望了一圈,低头轻声问短发女人。
短发女人抬头,没什么感情地说:“一般不会,但不排除下毒的可能。不过这么多玩家一起用餐……”她笑了笑,“如果真喝到有毒的那碗汤,只能怪运气不好了。陈平,好歹是过过两次副本的人了,能不能果断一点。”
陈平羞赧地垂下头,深吸一口气,喝下了汤。
下一秒,他就吐了出来,压着嗓子骂道:“妈的!这么难喝,当我们是猪啊!”然后他对女人说:“小郁姐,这汤这么难喝,我……能不能不喝?”
女人冷笑一声:“不喝可以,但我们没有食物。你自己看着办吧。”
陈平又捏着鼻子喝了几口,把勺子一砸,继续抱怨:“厨师怎么做饭的?就给我们喝这种泔水桶!那个什么厨师长鲍……鲍……看样子是皮痒了啊!”
女人凉凉地看了陈平一眼,说:“你可以找厨师长反映。”顿了顿,她又说:“当然,出事了‘百合’不会负责。”
陈平喜笑颜开,搓着双手谄媚道:“小郁姐哪里的话,‘百合’能带我过这个C级副本,我已经感天谢地啦哈哈哈……”
女人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陈平心里暗骂:臭婆娘摆什么脸色,意味自己很牛啊。但他只敢在心里想想,表面上只是讪讪地收起笑意。
楚祎刚忍着恶心咽下汤,身后就传来一阵巨响。
楚祎回头,看见陈平站了起来,他坐的那张桌子仍微微颤动。
餐厅静了下来。所有玩家都看向陈平,心中暗想他会干什么。
陈平憋了半晌,大吼一句:“妈的你个死厨师,让老子吃猪食!老子揍你丫的!”然后,他像头野牛一样轰开餐厅大门,身影逐渐消失在走廊深处。
全体玩家目送陈平远去,餐厅一时陷入寂静,显然大家都没有从陈平突然离席的震惊中缓过来。楚祎暗付:他该不会找厨师长理论了吧?
十几分钟后,陈平眉飞色舞地推开门回来了。他一脸骄傲,身后跟着邮轮的厨师长——鲍里斯。
鲍里斯虽然挂着标准的笑脸,但楚祎观察到,在无人关注的几个瞬间,鲍里斯看向陈平的眼神很阴冷,甚至……可以称之为怨毒。
鲍里斯用沙哑的嗓音问:“各位,对于菜式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餐厅里鸦雀无声。
鲍里斯笑了笑,回头对陈平说:“看来……只有这位陈先生对菜品不满啊。”
陈平把脖子一梗:“怎么?!顾客至上的道理还要我教你?”
鲍里斯笑着摆手:“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另外给您做一份菜,成吗?”
“行啊。”陈平脱口而出。
他怕不是缺根筋吧,楚祎在心中吐槽。在副本里吃饭骂NPC厨师,尤其是这个NPC很有反派的嫌疑,他没往饭里下毒都算仁慈了。
楚祎无语地咽下最后一口汤,拿餐巾擦了擦嘴,感慨吃顿饭简直是历劫。
午饭过后,楚祎回房午休。陈平没回来,楚祎猜测他应该是被团队的人拉去教育了。不回也好,自己能够拥有一个安静的睡眠环境,楚祎想。
晚饭照旧难吃。不过海上的晚霞很美,所以尽管食物难以下咽,楚祎还是感到慰藉。
陈平这次没有在闹,安静地蜷缩在墙角的桌子边,也没有人再去找厨师,一顿饭吃得风平浪静。
洗澡时,楚祎看着流水滑过手臂,思绪逐渐飘远。
他是一个普通的人。在人生前二十三年间,除了骑自行车摔成过轻度脑震荡外,没有遇到什么怪事。
他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从小成绩还算不错。考上大学后继续读研。回想这二十三年,楚祎的记忆里全是父母、动画片、和老师……甚至连个暗恋对象都没有,母胎单身二十三年的楚祎自嘲的笑笑。
不过……楚祎取下浴巾擦身子,走到梳妆镜前。几滴残留的水汇成一块,滑过他精致的锁骨。楚祎的桃花眼内盛着冰雪,冷冷地看着那片皮肤——在新雪一样白的肌肤上,纹着一只金色凤尾蝶。
平心而论,这只蝴蝶纹得很传神:翅膀上的每一根线条,都仿佛用金粉细细描绘,在灯光的照耀下光彩夺目,好像它只是在这美人的锁骨边停留片刻,下一秒就要振翅欲飞。
但楚祎不喜欢这只蝴蝶。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它,想起十三岁时第一次看见这只蝴蝶的场景。
那时是夏天。他的脑震荡刚好,出院后在家的第一天,楚祎对着穿衣镜显摆自己的新球衣时,被身上某处晃了眼。
楚祎凑近镜子看,片刻后,他的叫嚷声响彻整间屋子。
“妈!妈!你快来看!”
“小祎,怎么了?”他的母亲还穿着围裙,可能在给做饭的父亲打下手,听到喊声后赶了过来,局促地站在楚祎房门口。
“我这里有一只蝴蝶!”楚祎指着自己的锁骨,“金色的!快来看!”
他的母亲听到此话,才踏进楚祎的房间。她靠近看了一眼,“喔”了一声,道:“真的有诶,它纹得很漂亮。”
“……”楚祎不解地看向自己的母亲,“妈,它是怎么来的?”
“你不知道?”母亲反问他。
楚祎更疑惑了:“我能知道什么?!”然后心里想到:该不会是母上大人以为他偷跑去纹身了,现在在提点自己吧……楚祎忙说:“妈,我发誓!我没有去纹身,这个纹身我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他的母亲看了他一眼,轻声说:“我也不知道。”然后马上走出房间,声音逐渐飘远:“你爸要炒豆角,我去帮忙了哦!”
现在想来,母亲当时看他的眼神有点复杂,像是在看一个不太熟悉的人。不过父母怎么会对孩子露出这样的眼神呢?楚祎认为是自己看错了。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抚上那只蝴蝶,指尖轻柔拂过,像擦过温柔的水,激起肌肤的微微颤栗。母亲的那句轻语回荡在脑海中,如果自己和家人都不知道这个纹身从何而来,那它又是如何出现在自己身上的?
惨白的灯光照在楚祎身上,使他本就白皙的皮肤显得苍白,那只金色凤尾蝶,停在锁骨边与灯光舞蹈。这只蝴蝶,成为楚祎平淡的人生前二十三年间的例外。
后来想起这只蝴蝶时,时常感慨:在自己的锁骨被纹上这只蝴蝶时,他的一生就注定不平凡。
陈平在外面暴躁地敲门:“你丫洗太久了吧!他妈的大黄花姑娘都没你磨叽!”
楚祎开门,抱歉笑道:“不好意思,耽误陈叔了。”
陈平撇嘴“哼”了一声,带着烟进了浴室,然后上锁。
夜晚,海上的月亮格外明亮。月光铺洒在幽黑的水面上,变成片片银辉。
船虽然大,但也难免会随浪起伏。
楚祎整个人陷进柔软的床里,床像摇篮一般,把这一船的玩家拥进大海的臂弯,让他们在夜里能睡个好觉。
如果不是陈平如雷声如猪嚎的呼噜,这将是极好的睡眠环境。
楚祎缩进被子里,隔空给陈平翻了个白眼。
过了一个多小时,楚祎才渐渐沉入梦乡。
黑暗,一片粘腻的黑暗。
楚祎感觉自己处于虚无之中,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蛇一样缠绕在楚祎身上。
“啪”的一声,眼前又忽如白昼。
这好像是一个医院,一个带着口罩的男人正在他旁边记录着什么。
哒、哒、哒。
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
一个抹着正红色口红的女人走了过来,在男人身旁站定。
“早上好,悠子小姐。”男人抬头,羞涩地用英语说,“今天天气怎么样?”
“外面风大,别出去了。”悠子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副眼镜戴上,看向楚祎所在的方向。
楚祎不敢置信地盯着眼镜的反光——他在那反光中,看见了十三岁的自己——不,应该比十三岁更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