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梏案件的重审得出了最终定论。
“……我们尊重并理解午家人,以及所有曾为午梏案件提供线索、关心过午梏的生命体们。”
“星际联盟与帝国的存在,旨在维护星际生命体的基本权利、生活保障和星球安全,构建和平、稳定的星际领域。同时也严厉打击舆论战争、破坏星际关系的势力,在午梏重审案期间,大量有心生命体利用舆论宣传,夸大、抹黑案件的关键细节和真实性,并捏造了许多星际的冤假错案,以此破坏星际权威的公信力,引起普通生命体的担忧和恐慌,以下是对他们的通报和星际判罚……”
“希望大家以此为戒,守护星际是每个生命体的责任,星际,我们共同的家园!”
戴维斯匍匐在高座之下,“尊贵的大人,感激您对我的拯救。”
长长的衣摆纹丝未动,月星族中的一位适时开口,“戴维斯,你永远不会后悔追随大人的。当你的盟友为了自保一个个与你撇清关系的时候,是我们大人将你从星际监狱里带了出来。”
“还是有的,依然有生命体在最后关头想救你出去。区别是他们失败了。”长袍微微晃动,高座上的生命俯下身,“戴维斯,你在星际监狱不明失踪之后,你的朋友还在找你,你想回去吗?”
戴维斯抬起头,这是他第一次直视高座上的影子,朦胧的云雾之后,他看清了一双迷人的眼睛。他的眼中充满温情、柔和,平静而专注地望着戴维斯,在那双瞳孔中,戴维斯清晰的看到了自己倒置的身形。
“生命在见到我的第一眼,总是和你一样。”
戴维斯一瞬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呆滞、不语。
衣袍一步一步从阶梯上下落,最后从袖子中伸出一只同样经过精心雕琢的大手,“我这里虽然好,时间久了也会令生命体觉得无聊、乏味,空洞、虚无,我告诉你这里未来的可能,星际仍旧保留着在意你的生命体。所以戴维斯,你想回去吗?”
衣袍之上的面容逐渐真切,戴维斯失神地望向那张脸,那是他最意气奋发、无所畏惧的时候,他觉得一切困难都可以克服,只要自己付出努力,就会有相应的回报,也是他……最想回去的地方。
他仓皇地避开那张脸,将视线转移到身下光洁的星石。星石冰凉,映衬出他此时此刻真实而狼狈的样子。
泪水充盈、模糊,戴维斯掩面痛哭,“我、我不知道!”
衣袍无时无刻的平静,他散去周围的生命,静静地守在戴维斯身旁,偌大的空间里,两个存在背对。
“不知道是好的,你不用现在做选择。”
衣袍融化在云雾中,那道影子随意生长幻化,最后一双幼童的手轻抚上戴维斯的脑袋,“下雨啦,哥哥你为什么不回家跪在地上哭呀?”
戴维斯无法面对这个声音,他躲藏在自己的怀抱中,无法停止哭泣。他恍惚跟着记忆一起倒退,小时候他在归家的路上碰到一个蜷缩在雨中哭泣的生命体,好奇地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动,没有回答,哭声逐渐和自己的声音重合。好像是当下,好像在过去,好像延伸着……一直到未来。
星际的普通街道上,淅淅沥沥地飘起丝线,洋洋洒洒、轻轻袅袅,落在了星际的每一处。
妙渺渺摸过版面上大写的一行字句:“调查星际历223年7-14全息游戏仓致玩家死亡事件”,回想当初她意气风发、以为能扭转局势的勇气,慢慢在任务成果栏中划上“失败”的记号。
妙鄢葶更为成熟地安慰道,“没关系的,只是个任务。”
“任务,”妙渺渺咀嚼着字眼,“是啊,本来就是个任务。”只是为了赚零花钱、争一口气去接取的任务。
后来妙氤出事了,戴维斯不见了,她也在调查的过程中失去了一些朋友。
妙渺渺突然觉得,很多事情都变得很复杂、她不懂了。
妙鄢葶注意到光脑上的信息,抿平了嘴角,作为一个合格的雇佣小队队长、妙家家主的女儿,她需要顾全大局、考虑更多得是整个妙家的利益。
就像她当初能够允许目的未明的戎熄进入队伍接近妙氤……只要利处大于弊处。她示意周围的仆人继续安慰、看好妙渺渺,先行一步离开了妙渺渺的房间,她行走在妙家的花园走道内,接入另一条蕴含筹码的通讯,“合作愉快。”
妙晏拉住艾维特继续询问妙氤的病情,默认戎熄将妙氤从治疗仓里抱出来。
“是非常突然的星际基因病发作,混合自身免疫类疾病的共振。”艾维特摸了下眼镜,“她现在身上有两类问题。一类是跨物种诞生的生命体通病,来自她父本和母本的生命体基因存在矛盾,难以融合互相排斥。第二类,就是她自身具备的免疫系统,无差别攻击。”
“用通俗的话语解释,生命自我攻击和混乱,会不断内耗生命力,直至死亡。”
妙晏急切地上前,“我和妙氤是双胞胎,为什么她会有出现这些问题,我没有?我还能做什么去帮助她?”
艾维特翻出妙晏的检测记录,“你在出生之前,母本基因占据主导且更为稳定。而妙氤,按理说她在幼年期就该发作过,而我询问了妙家人、包括你,你们都毫无印象……嗯……当时在她的身体里似乎发生了什么,生命处于相对平衡状态。”
“生命内外是种不停变化的动态,在她血液里检测出一种致乱的药剂,根据调查,有一种成分是来自西潜洲独有的秘方。所以我初步判断,她在西潜洲的经历,或者接触的东西……”
“西潜洲,怎么会这样?”妙晏呆坐到椅子上喃喃自语。
艾维特研究着药剂的成分,“据我推测,这种药剂在初期有很强的隐蔽性。所以即便她回到妙家之后做过很多次检测,都无法发现异常……直到中晚期,类似急症的突发……”
妙家门外,一辆飞船停在巨大的星际大树下,引起附近居民的侧目,“哇塞,这飞船好炫酷哦!”
“还是星际限量版的,我查查星网!”
艾维特整理好东西从妙家出来,拉开了右侧飞翼,一身红黑制服的帝国二皇子歪头看了过来,“能让蒙特医院的首席定期亲自上门随访的人类,真是好奇啊。”
艾维特自顾自发动飞船,“你的好奇心不是都满足了。”
“没见过真人,而且现在想见也只能见半个植物人……吧?”索度亚的指尖燃起一簇银色的火焰。
“她的亲缘基因和你相似。”艾维特不咸不淡地解释了一句。
“你是说……”索度亚舌尖绕了个圈,他可以去查,只是现在可不想说不高兴的事情。他的左手拿出事先藏好的蜡烛和小型蛋糕,“我今天来是给你庆生的。”
银色的火焰触及烛芯,闪出彩色的光圈,“生日快乐!首席大人!”
艾维特眯起眼睛,一个闪身避开了索度亚的偷袭,小型蛋糕盘哐当一声砸在飞船的右侧机身上,糊上飞溅的奶油。
艾维特叹了口气,小时候索度亚过生日,他恶作剧把生日蛋糕糊在索度亚脸上之后,每年他的生日就逃不过这一砸。
他瞥了眼飞船内的狼藉,“打扫干净。”
索度亚贴心地指了指飞船角落里的水桶和清洁剂,“好的,你今年的生日愿望用完了。”
“戎熄,妙氤她怎么样了?”徐铭关切地问。戎熄摇摇头,“不太好。”
“你看上疲惫了很多,月星族紧咬着族人的行踪不放,我们决定先让一些族人回到安全的地方,你可以的话也离开吧。”
戎熄看了眼徐铭,知道最近大家都有心无力。
“老师,你在星际这么久,一直对我们族人赶尽杀绝的到底是什么?”
徐铭缓缓回忆,“我们一族诞生于虚空,在古人类的意义中,虚空本身意味着什么都没有,我们理应并不存在。”
“如果我们单单从古人类的眼睛去理解λ-伊莱西普族,一个原本不存在的生命偏偏存在了,那是什么?在古人类眼中,我们可能会被称为异类,因为我们超越了他们的认知。”
“或者说,我们超越于他们的契机和维度。”
“我在年轻时,也会绞尽脑汁思考,一直对我们族人赶尽杀绝的到底是什么?”
“可惜,我也没有答案。”
“可能是我们身上有他们需要的东西、害怕的东西,或者可能很简单的,只是因为砂砾进了眼睛,他们需要将我们揉出去。”
妙氤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休息的晚上,她持续地和心悸抗争,最终的结果是疲倦到再次睡去。
她的身体日渐虚弱,精神领域却无边无际地拓展,她能感觉到妙晏注视着自己的担忧,戎熄的手指轻轻划过自己额前的碎发,戴维斯痛苦的情绪,妙渺渺的茫然,午家人无助过后的心死,妙鄢葶、禾缪的取舍,艾维特周旋于帝国、蒙特医院,和索度亚之间的默契……
星际形形色色纷杂混乱的景象,虚拟的星际游戏里,或真或假的故事,历史、现下、未来,生命与生命之间的轨迹……
“你玩过沙盘和橡皮泥吗?你随意掌控着砂砾的轨迹,想要了抓起,厌倦了就随手扬掉。搓揉按压给他们塑型定性,高兴了增添点华丽,生气了直接毁去。”
“你可能也想过,在你无法理解的维度空间里,有更高级的生命,一层层嵌套、循环。”
“当你小心掌舵单一人生的时候,你只能执着、局限于看到的、听到的一切,周围的行船、前进的方向、每天的天气、日常的吃喝作息。
你那时候觉得这些真的好重要啊,好像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有没有想过这些都是谁教育、告诉你的?”
“躲避礁石划破船体,防止你沉溺深海;规律良好的作息锻炼,让你有强健的体魄控制方向,走得更远;注意天气,避开危险。所以你到过深海吗?见过暴风雨中翻滚的海浪吗?”
“跳开一切被输入的认知,我帮助你无限感知。
你再回头看着一切,重要吗?生命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无法逆转的单行线。”
“星际生命再纷繁多样,依旧逃不过一个无形的框。你从星际中获取、形成的认知,你能说他就是顶层了吗?”
“各种生命体系定义、描述出对于’正反’的形容与说辞,否定、压抑、甚至消抹“负面”的存在,可是这些存在真的有错吗?
远在定义与解说被创作出之前,他们就如同一面镜子,一直与生命如影随形。”
“你觉得呢?妙氤。”
一双金色的眼睛平静的注视着妙氤,云雾中显露出一个熟悉的影子。
妙氤伸出手碰了一下她的脸,又伸出另一只手摸上自己的脸,不自觉地说出一句,“你的脸好冷。”
万籁俱默中,不知谁的声音问起,“啊……我到底是谁呢?你、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