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还太平的时候,集市热闹得紧,长长的一条街,围了半个东城,持续三天昼夜不歇,灯光通明,喧闹声直至晨光熹微才小些,没过两三个时辰,又开始沸腾。
连年战事不断,吃了好些败仗,集市规模越来越小,最后是建了高高的城墙,围了四四方方只有百来平的地方,时间也缩短到两个时辰。
肉摊是城墙上巡逻士兵格外关注的对象,那是市场上唯一见血腥和利器的地方。
庄黑察觉到警惕戒备的视线从自己身上划过,然后移开。
这肉看着新鲜呦!用粗布包住头发,手里挎着草编篮子的大婶伸出两根手指,捏了块五花肉翻来覆去地看。
村里来的两个人都是庄稼汉,老实肯干,但也木讷少话,半天也只挤出一句:“今天早上刚杀的猪.”
大婶又换了一块猪里脊,将肉从左边翻到右边,右边又翻到左边。
现在世道乱,每个家里余钱都不多,除了逢年过节的,家里没个喜事,轻易不会花钱买肉。
大婶手掌大,手指指节粗大,裂了好几道口子,是个干惯粗活的,头上的粗布头巾也是破了好几个洞,补了好几块颜色不同的布。但她手里挎着的篮子里却放了好几枚鸡蛋、豆腐还有半只老母鸡,眉眼带笑,脸上皱纹都松快不少。
摆摊赶集也不是一两天,识人察物早就是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庄黑先给另一个客人割好了肉,用草绳绑好,先带上了几分笑意招呼:“要不来碗五花肉?煎出些猪油,炒菜煎蛋都香,炖着吃,家里人都能分上几口解馋,家里小孩孕妇也都喜欢。”
大婶有些意动,又去看之前看了很久的五花肉。
“ 要不来点?你来得早,送你点猪板油做添头。”
“给我切这一块。”大婶被说得心动,用手在肉上比划了一下:“切二十文钱,多了一分钱不给!”
“这哪能呀?保准只多不少,这要是多了,也就当是贺喜了!”
庄黑跟着比划的地方随手一切,手里一掂,拿称一称,正正好。
“家里老大的媳妇刚添了个大胖孙子,买点肉回去,免得媳妇总在儿子面前上眼药,好像我亏待了她似的!”
庄黑手上忙活不停,又割了一块猪板油和五花肉一起用草绳绑好。
“家里添丁可是大喜事,这不得有个双喜临门?”
大婶被说得心花怒放,笑得脸上都褶子都开了,拿出布袋,一个一个数着铜板。
“那还真是双喜临门,大儿子昨天在林大人府里谋了个差事,也算是我们家烧了高香了!”
旁边买肉的客人听了,恭维话就冒了出来:“那可是林大人的家里,就那看后门的门房,进去只一年,肚子上都挂了三层膘!”
大婶听着越发得意,努力挺直了背,把肉放进菜篮,把散落的头发都捋进头巾,头抬高,脸上带笑又去逛其他摊位。
刚才搭话的客人撇嘴:“得意个什么?到时候就囫囵用草席裹了从后门送出来扔乱葬岗,清明连个上坟头都没有。”
庄黑脸上笑意不减:“这话还是不要说,林府管家订了半边肉,等下就派人来取。”
搭话的客人骂骂咧咧走了。
太阳升起来,高高的城墙挡住了大半的阳光,在集市落下一整片阴影。
庄黑低头擦刀,脸刚好隐没在灰色的阴影里,晦暗不明。
“庄大哥。”女孩叫了一声,像是初夏咬了一口青涩酸李子发出的清脆声。
庄黑再抬头时,脸上又满是笑意。熟稔询问:“今天还是三分瘦肉,七分肥肉?”
女孩穿了一件青色的衣服,洗得发白,右手边的袖口磨得厉害,用了不同色的布包了一圈,头发一半用木头发簪挽起,一半散落在肩头,左手挎了一个菜篮,十根手指洁白如玉。
她伸手想要接过肉,庄黑手一错,将篮子拉过来把肉放好。
“脏,别沾手。”
女孩腼腆一笑:“庄大哥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庄黑的思绪跟着女孩子的话回到那个充满了腐臭味的夏天。
那是战乱开始的第一年。
那时候庄黑年纪还小,不太记事,记忆里最深刻也就是被隔壁小孩抢了半块麦芽糖,现在努力回忆,关于战争的记忆,也只能想起逃课出来抓蚱蜢的时候听见坐在田埂上卷着裤脚的老农嘟嘟囔囔不断重复的几句“东边打了西边,抢了我的稻子,南边打了东边,又要抢我的稻子,可怜我的稻子哟,都还穿着青衣裳呦!”
庄黑还模糊记得自己接了一句:“东边是谁?西边是谁?南边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打架抢稻子?那个不是很多吗?”
老农吐了一口痰,斜看了庄黑一眼:“地主家的小毛孩,家里的白面都吃腻了吧?”
本就在温饱线上挣扎的农民最先受到战争影响,没有收成,繁重税收再加上干旱,天灾**压得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的脊梁低了一寸又一寸,直至最后压塌了,饿死在他们世代耕作的土地上,腐烂变臭。
然后就是小有余粮的小地主,庄黑家就是其中之一。
小孩最是敏感,能从细枝末节处感受到周遭变化,比如食物。
四菜一汤到清粥小菜,白面馒头到杂粮馒头,麦芽糖成了稀罕回忆,满满的粮仓一层一层变薄,最后空旷地面上只剩下五六只被饿死的耗子。
佃户和村民也饿得狠了,拿着生了锈的锄头钉耙和豁了口的柴刀找上庄黑家想找口吃的。
有受过庄黑父亲恩惠的,惦记着旧情,半夜悄悄跑过来报信。
庄黑父亲给了报信人一小捧黄豆,然后抱着睡得迷糊的庄黑躲进了仓库的暗房。
外面的动静太大,庄黑被吵醒,又被父亲哄着安心睡了过去,醒来推开门看见仓库地上饿死的老鼠不见了,只剩了一堆灰烬和几块骨头。
父子两人背着包袱,迎着天边破开的一缕光亮开始逃难。
从南到北的路很长,流民汇成长长的一条,像是暴风雨来临前搬家的蚂蚁。
流民里有人感染了瘟疫,一个接一个,倒下后就再没起来过,尸体没人收,堆在路边,那是苍蝇虫蚁最喜欢的食物。
疫病轮到了庄黑父子,两人相互搀扶着往前走,年纪大的没有撑住,留下年纪小的
剩了一口气倒在路边,但练武的底子还在,也是命大,扛过了高热,踉跄着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腐烂味成为烙印,活下去成为执念。
不知人间疾苦的地主儿子还不及秋天麦田里的麦子高,先是学会了乞讨,但被人打了一顿,像死狗一样丢在路边。
贱命好活,在路边暴晒了三天,抢了野狗叼来的一只死老鼠,喝了两口雨水,又爬起来蹒跚往前走。
在路上,遇见了同样孤苦无依的小姑娘,随意取了个名字,叫小翠。
就这样,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
庄黑把人捡了,本打算要是饿得狠了,身边有个备用粮,也不至于饿死。易子而食的事情在这一路他见得多了。
但真到了最后,年少读的书,那些句子里翻滚的礼义廉耻绑着他,饿到最后没力气了,两人互相抱着待在破庙等死。
破庙神像后钻出一个小乞丐,手里还捏着半个馒头。
他将半个馒头分了三份,救了两条命。
往前逃亡到队伍就从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
再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