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夜大口喝着瓶装水,暑气在散,揣背包里的水却被热空气暖热了。
咕嘟咕嘟,明晰的锁骨,一高一低。
沈阆好奇去看这些骨骼,心下好奇:那么好吃的一张嘴,喂食的又多,怎么还那么瘦。
晃眼间去看自己的脚踝,和伊夜差不了多少,都属于瘦弱那一挂,也就不问这问题了,大口喝水。
补完水,都去看稻田最远处落了一半的太阳,昏昏沉沉的,四处升起的不是晨雾,是炊烟。
伊夜说:“没有云朵的时候,落日都不好看了。”
沈阆笑笑说:“还行吧,至少把稻田照得没那么单一。”
伊夜去看沈阆的眼睛,里头装着一碧稻禾,比起那让人轻飘飘的感受,更使他觉得,是落到团团多彩的绒毛线球里,是那样的愉快和温暖。
俩人坐路边梯坎遥望,乡野的炊烟里,太阳落完了。
沈阆望了眼前边的村落:“得四处问问,有没有人愿意让我俩借住。”
“啊?”伊夜没预料到这个提议,“我们不该找棵大树,点一堆火,然后就着树根睡觉吗?”
“啊?”沈阆的始料未及比他大,“睡地上?多少虫啊,夏天蚊子有多少你不知道?睡你那碉堡里都盯得满头包,野外?小说电影看多了吧,走累了哪儿都能睡,一个火堆解决一切问题,坐火堆一起吃肉一起喝酒,一起闯江湖呢…”
真是一顿吐槽啊…
伊夜本来想展示自己的露营套餐,手刚把背包拉链拉开,里头有薄毯,有打火机,有驱蚊水,有望远镜,还有一包小浣熊干脆面,还有一小瓶度数低的米酒…
这…
还真的是小说看来的了?
沈阆吐槽还在:“现在最重要的,是找个好心人收留我们过夜,洗个澡,吃顿热呼呼的晚饭,睡个安稳的好觉,明天才能继续靠步行往前走,如果真的睡野外,不然以你这小身子骨,明天你走不了几公里你就得瘫倒。”
伊夜此时有个小小的疑惑,他怀疑沈阆存着点对他的怨气,可能。
“再说,你以为烧火堆用的木头很好找吗?”
伊夜把背包拉链拉好,抱紧在怀,听着,笑着,不说话。
“野外没人的地方也不知道有什么动物,田间地头呢,一晚上的火光,农民伯伯瞧见,不得跑来撵你?”
“……”
“庄稼地,最怕就是火苗,一烧一大片。”
“……”
伊夜快把头埋近背包,不过头执拗地偏着,扭着,瞅着那张看不够的嘴巴。
见沈阆不再说了,提醒他:“可能还有野猪。”
“嗯?”
“还有吃人的野狗,拿石头赶不走,得拿炮仗。”
沈阆见他嘴角的弯度,知他笑话自己,按他一头:“你当我跟你开玩笑的吗!”
伊夜躲他手掌,一个轱辘站起,拍拍屁股粘上的灰尘,见沈阆起身要来追,跑了。
边跑边说:“沈阆要是穿着我给你补的短裤,野猪可能不会顶过去,反而嗅嗅,哼唧说:这是谁家仔?跟我家的长得那么像!”
“?!”
伊夜已经被追上,脖子被肘锁住,还在笑,笑声不是人声,不知哪里学来的猪笑。
“学得还挺像,“沈阆乐了,“到底谁是猪。”
“我是,我是…”
沈阆松了手,同伊夜又走在大道上,打算挨家问问看,有没有好心人愿意给他们提供一个床,一顿热饭。
结果,连问十几家,都没他们想见的好心人。
要么吃着饭笑笑说家里没多余的床啦;要么拿眼去怀疑他们半天招手拒绝的;要么话多问他们哪儿来哪儿去,爸爸妈妈在哪儿赶紧回家;要么话不多说关门拒绝。
沈阆貌似遭受了不小的打击,他开始怀疑他对田上坝的居民有的那个美好回忆。
“小时候,我爷爷去前头倪家沟收鱼货,带着我,去的时候小货车熄火,就在田上坝,村里一大叔免费给修车,还有阿婆请吃饭,车修好,天晚了,收留我们住一晚。”
沈阆回味了半响…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一阵阵热情跟笑声,回来的时候,我爷爷感谢他们,请他们喝酒,他们请我们吃肉…”
伊夜想,老爷爷带着小孙子,是安全的组合。还有,沈爷爷经常收鱼货送货,这周边认识人也太正常不过了。
小时候的记忆,多是氛围,记得氛围不记得为什么会有这种氛围,而且…
他晃了眼沈阆的花臂,常人也许都爱做着裁判,纹花臂的,不是混混就是即将成为混混的人,即使不是混混,也是不安分的。
伊夜想:我的露营套装应该用得上哦…
沈阆坚持不懈,接着挨家问。
理由找了千千万,就是不知道装可怜,伊夜站在一旁只等,半点忙也不帮,他以往装可怜装得真,还不重样。
沈阆从村头坚持到村尾,还好这村不大,只是路边的一小村庄。
伊夜本来以为沈阆该放弃了,结果沈阆带着他下了村庄的坡道,把希望寄托在零星散在村庄周围的几户人家。
他们披着夏季早已高高升起的月光,去敲门。
第三家,住在一片藕塘旁边,是养藕人。
养藕人在他自建的小房门前坝上,喝酒,见他们来,听说他们要走着去蓉城,原因是找亲戚,慷慨给他们提供了睡觉的地方,柴房。
柴房有草堆,挨着厨房,半封闭,能观月亮,能看那茫茫一片开满荷花的池塘,能闻到风荡荷叶的时候,漾起的清香。
养藕人的老婆出门来,撩开挡蚊竹帘,端一瓷碗,里头装着煮好的土豆和四季豆。
她在里屋听见了养藕人问他们的话,笑很腼腆,只说:“饿吧,吃吧。”
养藕人抽着旱烟,往鞋上去叩:“拿点西瓜。”
女人进屋,拿来几牙西瓜,再次进屋之前,碰了沈阆的头发,摸了伊夜的脸,如蜻蜓点水那么轻,眼里却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打着转。
伊夜读懂了女人眼里的内容,他想的是,该是想自己娃了。
沈阆去看哪里有水,他想洗个澡。
伊夜咬着水煮的土豆,吃着吃着的,去看脚边氤氲着的蚊香,去看挂在枝头的月亮,去看大片静谧的荷叶,去看开了的未开的荷花,去看养藕人放在小桌上的酒瓶酒杯,一盘撒了白糖的花生,放白瓷盘里的几牙西瓜…
上下眼皮离离合合,朦朦胧胧地,听到了虫鸣,蛙叫…
明明吃的是土豆,却咬到一片腊肉…
“好美…好吃…”
这句话他以为他说出口了,其实是昏昏沉沉睡过去了,睡在养藕人拉来给他坐的竹椅上,偏着头,散着脚,懒着身体。
沈阆冲完冷水澡过来,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幕。
伊夜如同丁点大的小娃娃,点着沉重的头,嘴还在嚼食物,掀开眼皮又咬两口食物。
伊夜十五岁,可能是表面现象,沈阆笑着想。
养藕人也笑笑,吃口酒,问沈阆:“你俩个这是离家出走吧,哥哥带到弟弟,在家里受委屈了。”
沈阆说了实话,他陪伊夜去找他妈妈。
养藕人沉了沉眼,脸上皱纹似沟壑,睫毛却出奇的长,遮着眼里头的哀伤。
好几分钟沉默之后,才说他孩子一年前离家出走,再没回来过。
沈阆晃了眼里屋,竹帘背后影影绰绰的女人身影,她多看向的,是吃吃困困的伊夜。
他望向离自己最近的那片荷叶,已经卷了边,心思有所问。
离家后就回不来的故事,有那么多吗?
妈妈不见了,爸爸走了。
再想想,他还听他爷爷说过,他的太爷爷,当年背着家里的金条出走,也再没有回家来。
一定是出了事,大家都这么想。
也会安慰自己说,兴许,过两年会回来呢,兴许是什么绊住了他们的脚步,兴许…
沈阆没有问养藕人,他的孩子是为什么走的,只是去看荷叶。
夜色深疏,心思似那满塘荷叶,荡漾不定。
此时,身后竹帘动了动,女人不在竹帘后了。
沈阆起身,来到伊夜身旁,拍他的肩膀:“伊夜?”
见人没有反应,沈阆又拍了他的脸。
伊夜半醒,被凑过来的沈阆的眼睛朦胧着,笑出牙齿,缺牙在夜里,并不那么明显。
沈阆背着伊夜往柴房走,嘀咕说:“就你这身子骨,靠步行去蓉城?心比天大,全是个人的幻想。”
将人丢草堆里,整理出俩似枕头的草垛,把伊夜的头安置在上头,手里的土豆拿了来:“得刷牙呀伊夜。”
伊夜已经翻身找好舒服的位置睡稳,睡踏实了。
“哎…”
沈阆坐草堆,去看不远处的驴,它也睡柴房,不,柴房本来就是它的窝,他俩可是外来者。
他把伊夜剩下的土豆给驴吃,之后手握手箍在腿前,去看院子里那个继续喝酒的养藕人,他被月光笼罩着,散着他该有的怅惘。
养藕人朝着的,不是那大片的荷塘,是来家的路口。
他带着伊夜走过来的时候,远远就瞧见养藕人从他的竹椅上快速站起,脚往前迈了一步,待他俩走进了,又坐会竹椅,听他们说要借住,眼抬得艰难,扫他们脸,足足一分钟。
沈阆此时才察觉,养藕人站起到坐回去的过程,是惊喜和失落两种情绪的快速转换。
就像他每天傍晚站在家门口那条小巷,望着的是来家的路,晚了,去阳台打望,带着某种低概率的期望。
希望有个人出现,并朝着自己走来,走来的不是他所期望的,那种心情,就是坐回竹椅的那种力度。
非常的快,且理所当然。
他问根本无法回答他的伊夜。
“要是找到了妈妈,伊夜会怎么做呢?是一时找不到话好讲,还是上前给一个大大的拥抱,说我想你了,还是责怪她,明明活着,为什么走了那么久也不给个消息?”
沈阆枕着右手臂躺下后,想的是,自己的爸爸妈妈回家那一天可能会说的话。
实在像在沙漠行走,不管怎么远望,找不到一片绿洲。
而想象里的一湾水塘边,一只鸿雁飞远后,再找不着家了。
他睡得不沉,夜里听见怪响,揉了揉眼。
伊夜身后多了一个人,他不太信这是不是自己做的梦,强撑了精神再次去确认…
是门帘后的女人,抱紧了伊夜,手掌在伊夜的背上紧攀,衣服被她揉出了杂乱渴求的纹路。
沈阆张了张嘴,想出声,就见那女人眼里的泪,夺着,抢着,出了眼眶,爬满了脸,咬着嘴,怕哭声打扰了谁。
就在女人的目光朝他望来的瞬间,沈阆闭了眼。
他听见伊夜翻身的声音,女人悄声说了句:“妈妈就在这呀。”
是亲脸颊的声音…
是身体压着干草的声音…
是伊夜懒懒的声音…
“妈妈,是坏妈妈…”
“不不,妈妈不坏,妈妈疼你…”
“不…”语气有了慌张,“你不是我妈妈。”
沈阆不得不睁开眼,却被那女人的行为举止吓了一跳。
手攀的已经不是伊夜的背,是肚子,往上揉开了衣服,脸贴紧了伊夜的脸颊,泪从她的脸,落到了伊夜的脸上。
伊夜眨着眼,挣扎着去推,去躲,怕伤她又不愿自己被那么对待。
就在沈阆起身要去阻止的那一秒,女人被冲进来的养藕人拖出了柴房,一声音,就像一浓烈的闪电,打破了这闷热的夜。
“你个疯婆娘,娃儿离开这个家,都是因为你!滚进屋去,再出来我打断你的腿!”
沈阆理好了伊夜的衣服,拥好他,紧张去看门外。
伊夜窝他怀里,愣着神。
“伊夜?”沈阆拍他脸颊,“没事吧。”
伊夜抬了抬眼,去看紧张他的沈阆,张嘴一笑:“没事呀。”
沈阆心里有了怪异的响动,是一种澎湃过来的,无法抑制的,捉摸不清的响动,因为怀里的人,身上的冰冷和那苍白色的笑脸极不相称。
他很想说,用不着这样去笑,好怪。
收拾了包,牵了伊夜的手:“走吧,去睡村口树底下,那里有块木板,是村民白天乘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