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代末的晚秋,明南大校园内的一角长椅上,打火机啪嗒一声窜起的火焰燃着唇边的烟,深吸一口将烟夹在食指和中指间拿开,手搭在翘起的二郎腿的膝盖上,雾气吐出,乔华年漫无目的地望向远方放空自己。自这场混乱开始后,他乐于用这种方式来打发时间,否则时间可太漫长了。
秋风瑟瑟,卷起地上的枯叶沙沙作响,风撩过他泛白的鬓发和脖上旧的红围巾,就如此坐在风中任由思绪飘荡,烟在手中燃尽,以疼痛来唤醒神游的人,两指间的疤痕和手上的老年斑交杂着难以分辨,长叹一声拍拍手起身离去,今年57了,又老1岁,死亡怎么还不把他带走呢?又是阵叹息。
回到昏暗的居所,还是那间教职工宿舍,多人间早已变成他的单人间,“单人牢房”,打开灯将门窗关好让他自己处于密闲环境,拿起笔在纸上画起图纸来释放积累许久的情绪,心中的阴霾被扫去不少。
敲门声扰人清闲,又平添几分烦闷,“来了。”乔华年应道,将桌上的纸收进快堆满的抽屉里。
他起身开门堵在门口没打算叫人进来,门外人也算老熟识了,开大会天天见得着。他如往常一样问:“明天开会?几点?我自己过去。”
那人堆着满脸的笑,反常得很,“这都多久之前的事了,现在哪还开大会呢!”
“不开?那你找我做什么?近来怎么隔得这样久。”乔华年面露疑惑,话到最后已是报怨。心中积攒的罪孽每每压得他喘不过气时,他便借外力把化脓结痂的心口剖开将脓水挤出晾晒,日子隔得久了,压抑的情绪难以释放,人也不由烦躁几分,上了年纪的他变得有些迂。
“哎哟,您没看报纸告示?那些都是老黄历了,以后都不会开了,再也不开了。”
乔华年仰头思索,报纸告示?自他被人贴了报后几乎都没再看过了,不过近来的确发生了几件大事其实的他一概不知,他问,“那像我这样有罪的呢?不开会了,以后难道也不斗了。”
“哪还有罪,你那点事算什么罪,备好材料交上去也就什都没了,总不能还想着时不拉出去斗一斗。”
“我没罪?”乔华年身形不稳靠倒在门框上小声喃喃,心中坚信多年的东西在此刻产裂隙,他没罪?他怎么会没罪呢?他没有罪的话这些年又算什么呢?怎么会没有罪呢?他明明害得先生那么惨,他明明错得离谱,他明明……怎么会没有罪呢?
倚在门上的身子不住下滑,乔华年口中不住呢喃道:“怎么会呢?怎么会没有……”他自己也理不清,颤着身拽住那人衣角声音喑哑说:“我有罪啊!怎么会没有罪我罪大恶极啊!在外头操场上我都认了的,我有罪啊!你知道,你知道……”泪水骤然落下,淌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异常难看,与方才堵着门的形象判苦两人。
“哎哟,您这是干什么,起来起来叫人看到算什么!”那人扶住乔华年的胳膊想拉他起来,人没拉动自个反倒是被死死拽住,他本是想着叫人恢复原职念他个好,也没想看乔华年是这么个反应,往日的厌恶不由翻涌,又被强压下去,再度开口时语气难掩的不耐,“怎么和你说不通呢?你没罪,也别认罪,材料一交重新当你的教授,陈年谷子烂芝麻的事谁都不会记得的,你也别拽我了,任谁来都是这个理,我就来知会一声,怎么办您自己参谋着办。”他扯回自己的衣角暗骂句疯子便快步离开。
是要疯了,坚信了十年的东西哪里是几句就能轻易的改变的,虚假的梦境陡然崩塌,就算是场噩梦也难以接受。他乞求对方能认同他,好让他借此继续维护破碎的梦境,乔华年想要个说法,想为这十年讨个说法,拉他上台受人唾骂,折磨心志叫他认罪,他认了,认了十年,连他自己都厌弃自己了,好不易从悲愤熬到麻木,如今又在他耳旁猛敲钟想叫他清醒。
他做不到,做不到啊……
乔华年悲愤交织,气急攻心,眼前一黑竟就这般昏倒在地,脑中做起光怪陆离的梦,梦里他像是回到了过去做了什么,只是醒了又什么也不记得。
在冰冷的地上悠悠转醒看向窗外,是夜。怔神片刻乔华年便立既起身,心中暗自决定什么,他从抽屉里拿出摞纸放进箱子。一如他曾想当掉戒指的时候,一言不发。这一觉叫他彻底清醒,心头曾坚信的东西已爬满裂隙,在他睁睁时蓦地化成齑粉飘走,东西虽不在,但影响却留住并早已融进这具躯体。
太阳照常升起,阳光透过窗户撒进室内,照在冰冷整洁的床铺上,昨夜的人趁夜偷跑,搭上凌晨的火车飞驰,逃出这狭小的平原朝着丘陵前进,什么也不留下,这是一场谋划多年的出逃。
车站大厅门可罗雀,零星几个人躺在椅上补着瞌睡,他站在售票处耳边售票员的声音仍在回荡,对方问:去哪的票?”平淡无奇的话语。
去哪呢?他不知道只想走得越远越好,他受够了自己生活多年的故乡,北方他不想再去,西部他不适应,江南水乡也不是理想的地方,沿海更是让他讨厌那里时时刻刻都在变化追赶着潮流,而他是个守旧的人。中部倒算是个好去处。找一班时间最早且经过中部地区的车次就这么简单潦草。
约是两三点钟的样子,火车的轰鸣在车站内回响。乔华年带着他的行李登上这辆出逃的火车,坐在车眺望窗外的风景,夜是黑的只容许他隐约分辨出夜空和地平线的界线,车厢里也同是暗的衬得天空更加幽蓝,今夜天空中只挂着银钩似的残月,那点光茫陪伴着尚未入睡的人。
乔华年就这样坐着望着,看丘陵离他愈发近了,看远处天地的界线愈发清明了,看那残月渐落了。远山的天边翻出白肚染上橙红,日月相交替。时间的更替流逝是美的,美极了,他瞧着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自己老透了。
车上人觉着他怪,夜里不睡的睡。偏偏他倒有些喜欢一个人在夜里静待天亮,往后的时候也时不时这么干,这样能让他确切感知到自己还活着。瞧了两三次的日出他也到站下车。
提着行李的单薄身影最后没进一处巷子,巷子好啊,不仅有烟火息还有宁静淡雅的感觉,乔华年喜欢。为此他寻了很久的房东才得租下一间带院的旧屋,这里时时刻刻都有无数热闹,得这么间屋子实在不容易,他剩余的日子都在那度过,有了钱便将屋子全金买下来一个人独住,不过这是后话了。就在这间屋里他写好材料提交上去,就在这间屋里他重新得到工作的机会,就在这间愿里他迎接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实在喜欢这条巷子,这间屋子,生着青苔的路,红砖砌得院墙和掉漆的红色大门这些都让他想到另一处地方,另一条巷子。房里的布局也莫名越来越像那个地方,只是院里种的树才将将同院墙一般高比不得那个地方。
邻里间隔得近什么也瞒不住,今天这家娶了媳妇嫁了女儿,明天那家走了老人,在院里就能清楚知道。夏日的夜搬出摇椅躺上仰头望着时圆时弯的明月,手中打着蒲扇耳边听着蝉鸣不知不觉便睡熟了。如今闲适的他像是把过去的自己和回忆都抛弃一般,他不去想别人问也不答,如此这般甚好甚好。
这么个环境怎能不激发点人的创作灵感,莫名让人想写些什么,回忆录正正好好。人似乎都想写那么一本回忆录,就算这一生过得平淡无奇也要挑个咸淡写那么几笔为自己这一生留点什么。乔华年也不例外,回忆录轻而易举叫他写完,内容是什么?爱情,不大的小本满满写的全是他死去多年的爱情。其余的也是有的,不过是说个一两句想挖些什么来研究也找不出值得思考的地方,他刻意淡化这些他讨厌的地方。
若你要细看一遍只得惊呼一句:“真他妈狗血的烂东西。”
在此给你展示两段:
“秋是萧瑟的,秋风落叶亦是萧瑟的,连带着他瞧我的眼神也冷淡十分,我多想亲亲他的眉眼叫他不要再忧愁,可我不能他至今都没答应我的告白,但我知道他会答应的,迟早是要答应的。今天是个好日子,他答应我了。我开心地直把他往我怀里揉,还是想亲他,但在外头他从不叫我亲他,真想亲他。”
“他是爱我的,就像我爱他一样,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我像是没有他的爱就会死一般,是的我已到这个地步了,我想吻他发狠地吻他,可是不行,永远都不行了,他死了。”
一个老人写出这样的东西简直令人发笑,笑吧笑吧,他就没打算给别人想留着和自己进入坟墓,字里行间没提对方的名字他自己心里清楚就好,写回忆录的缘由是他梦见先生了,几十年的头一次,或许是死神将近给予他的警告,梦很简单很短暂,他依旧为此哭成泪人,心下暗暗决定要写这么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