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藏静静看着眼前将楚苑护在身后的人。
这人的神色并无异常,似乎只有家中事被人窥破的尴尬,和作为家中大哥的沉稳。
这位自称大哥“楚岑”的存在,事实上在白藏的意料之外。
他获得的启示从来不是完整的,而是有关于紊乱者的部分节点,但足够他知道,这家人只有两位女儿。
一位尝尽苦已逝去,一位尚未长大仍懵懂。
砂辰在暗处,温岚时变成了小黑。这样的对峙,倒显得他势单力薄。
白藏面色如常,山间有浅浅的风在盘旋,吹得他发丝飘动,平白加上一股柔和的凌厉。
“好,下山吧。”
白藏的回答也化在风里,吐字特点习惯的缘故,他的轻声答复像极了一池碎语。
楚岑没料到他这么好说话似的,下意识警惕地扫视了他一身,瞬间又抑制住了。
双方都心中有把握的戏,也必须要演下去。
“另一位老师去哪儿了?”
“你对楚苑,是什么感情?”
两人一同开口。楚岑像被这个轻飘飘的问题打败了似的,唇角微动。白藏目光捕捉到他微微颤抖的面部肌肉,他嘴唇开合几次,只是些无意义的气音。
白藏以为自己不会获得答案,转而听见他语气肯定道:“是妹妹,是家人。”
尽管这个妹妹在他身后死死盯着地上的土,意识里残留的饥饿令她几乎不像人了,楚岑仍旧在自我欺骗着。
白藏不再答,只朝着下山路兀自走去。
只是这戏很快便演不下去了。
楚家的屋子其实很小,勉勉强强塞下了五口人,再多一个人都会很明显。
更不要说这个人还端坐着,似笑非笑地看着几人进来。
楚岑的脸色瞬时变了。
他拉起神智模糊的楚苑转过身就要朝外跑,几步迈出去,手中忽地一轻。
他那青年人宽厚老实的面孔骤然扭曲起来,扭头只见楚苑到了那人手中。她被人禁锢住手腕,双手死死被钳在凳子扶手上,腿胡乱蹬着。
楚岑咬咬牙问:“你把我爸妈和菲菲怎么样了?”
那人一身黑袍,左眼斜下方纹着一个首尾相连的箭头符号,闻言轻嗤道:“是你父母吗,是你亲妹妹吗,就喊上了?你尽管放心好了,我对普通人没兴趣。
“岑东湖,我本想最后问你一次要不要进‘四维之锥’,想不到你还带了份大礼回来,你是不是知道抓走一个时间编织者够我直升一级,嗯?”
白藏在门外听着,正交代着让温岚时先回去,猫不肯。
小黑尾巴竖着,耳朵都成了飞机耳,焦虑几乎溢出来。
砂辰悄悄从白藏耳边探出上半边,说:“您猜怎么着?我瞧着是温小黑不熟练,想变回来发现做不到。”
看着猫急得四肢乱划的样子,白藏难得认可了一次砂辰的咬耳朵胡说八道。
砂辰用线条小手拍了拍自己胸口的位置:“放心啦,里面那货色,来十个都不够你砂爷玩的,温小黑你乖乖卖萌就行了。”
白藏想了想,退而求次,点点头:“别担心,在我身边就好。”
也不知里面的人是不是听得见,那人抬高声音,语气里有着明显的不耐:“外头的,进来。”
白藏神色如常地踏进门,身后跟着一只猫、一只沙漏。
“又见面了,视差。”他说。
岑东湖愣愣地看着这位他一开始就知道不是老师的“老师”。
楚苑的遗躯被他埋下后,他听再次现身的黑袍人说,能再给他一个楚苑。岑东湖只觉得这是个疯子,直到亲眼见到他变戏法般变出一个活的、浑浑噩噩的楚苑,崩塌的世界观已经够他消化许久了,不料才没几天,又见着一只会走路的沙漏。
给他带来冲击的两方对峙着,就在他视若珍宝的家里。
这就是黑袍人说的“他与时间有缘”吗?
太有缘了吧,从他被拖欠工资、不得不回到家乡还发现青梅消失了,四年后才被黑袍人一语道破人已死了开始的吗?还是从他父母早逝,不得不寄居在青梅家开始?
岑东湖又一次看向黑袍人,那人还是同初次遇见时一样,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他踩在自己为母亲准备的毯子上,母亲夜间踢被子、须得裹上一圈才安分。那毯子细绒软和,上头微小细密的绒毛却被他一脚踏平,鞋跟甚至在毛上磨磨蹭蹭的,俨然是当作了地毯;
他手里拿着的是自己才给父亲烧的热水,那本该给人擦拭全身的热水,他从井里一桶桶提上来又烧开的热水,暖着这个给他希望却只是在利用他的黑袍人;
楚菲怯怯地从房间里探出头来,睁着一双漆黑眼珠,瘦小的身躯细细颤抖着,畏惧地盯着外面。
岑东湖闭上眼,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越过去直掐向那被称作“视差”的黑袍人脖颈。
“我只是想有个家!有个家!你有阴谋为什么找上我?”
岑东湖表情狰狞,一拳捶向视差的脸:“让我一辈子不知道楚苑死了不行吗?让我以为她跑出去了有了更好的未来不行吗?”
就像他选择把楚苑埋在山的尖上,他尝遍了四处奔波打工还被人欺骗的苦,他希望楚苑在山巅之上,开她自己的花,永远不要被困在哪里。
他这一通实在是猝不及防,视差方才紧盯着白藏,唇角微撇,对进门的人不太满意似的,等察觉到他动作时只堪堪来得及躲开。
岑东湖又转过身指着白藏:“还有你!非要让小苑知道真相做什么?你以为你在做正义的事吗?”
白藏愣住了,刚迈出的步子又收回去。
“抱歉……我只是……”
“还老师,我第一壶茶里下了安眠药想把你们送走,饭里也下了,你每次都躲开了,上天都不帮我!你为什么要来?你不来,这个伪君子说不定还能放我过几天安生日子!”
视差闻言却是笑了:“白藏,你还是老样子,本来说话就费劲,让人一吼就更不会说话了。”
这人实在是叫人摸不准心思,他像是要给白藏开脱似的,轻笑几声,带着嘲讽的味道:“岑东湖,如果说我是传销组织的,你是被我骗进来的,那你猜猜看,他是干嘛的?”
岑东湖摇摇头,疲惫地滑坐在地:“我不关心。我宁愿你没来找过我,我们一家四口好好地过日子。”
好吗?其实也没多好,但至少是个家,这就足够了。
欣赏着白藏沉默的样子,视差端起笑意,手指交叠着靠在下巴上:“岑东湖,早晚有这么一天的,不来找你,万一你被与我们作对的人挖走了怎么办?
“喏,白藏,你看,跟你一样,小小年纪没了爹妈的‘亲时者’,你说这巧不巧?你那边的人会不会想要他?”
视差摊了摊手,继续道:“不过闹成这样,实在是弄巧成拙。这样,我们不动手,你送这楚苑回去,我带岑东湖走,你觉得呢?”
“你一直在诱导他,”白藏在岑东湖的崩溃里梳理透了前后,“你没有告诉他,非自主的时间错乱个体,会逐渐迷失。”
砂辰跳上白藏肩头,好像这样说话比较有气势:“您呐,将一个镜花水月般的筹码放在桌上,让看不清前方的蛾子奋不顾身扑过去,实在是好算盘。”
视差摆摆手,听了笑话般:“哈哈,我确实不如你们有原则。不过,我再强调一遍,白藏,我真的无意与你起冲突,只是岑东湖我一定要带走。”
岑东湖目眦欲裂,猛地站起攥上他的袍子领口:“我还要说几次?我不可能去你那个什么四的东西,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楚苑留不下就不留了,我还有父母,有妹妹!”
“岑东湖,对吗?”白藏忽地开口,如水似烟的灰瞳递来沉静的感染力,“如果,你希望他离开,我可以帮你,只是……”
像承受不了他接下来的话,岑东湖打断了他,语气又急又冲,还有些不自抑的悲楚:“我知道,我知道楚苑留不了。死了的怎么可能还能挽救,我的梦醒了,你们别一而再再而三地戳破了。”
白藏心中一动,下意识地看了自家猫一眼。幸好,还在脚边,甚至察觉到他的目光,轻轻“喵”了一声。
“你误会了,我是想说,视差不会罢休。”白藏将目光移开,低声说。
以四维之锥的倔性,他们还能这样平和地对话,只是因为视差眼下不敢轻举妄动。
视差闻言歪了歪头:“好了解我呀,白藏。”
岑东湖脑中有些无法思考,半天才反应过来,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黑袍人,险些又要一拳挥过去,忽然听见房间里的母亲毫无征兆地号啕大哭起来,扒在房门口偷看的楚菲跑了回去,小声安抚着,却无甚用处。
一个支离破碎的家……
岑东湖停住了手,神色也同步顿住,此刻的他像一把卡在半空中的剪刀,锋利却没有什么杀伤力。
他双手脱力般垂下,恰好垂在楚苑脸侧。
浑浑噩噩的楚苑用脸颊蹭了蹭岑东湖的手,口中微弱地呢喃着:“哥哥……救我……”
岑东湖手指动了动,不知何时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视差:“你怕这个叫白藏的,是不是?”
白藏:你也是我的家人。
温岚时:哪种家人?投喂与被投喂关系不算。
白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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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视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