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昱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接到一份这样的命令,叫他巡视营内负伤兵士的身体状况,代主公慰问安抚。
这其实也是常见的做法,问题是……这次南下他又没有跟着一块去,叫他做什么?
直到传令的人特地交代了一句,说是这次过去的还有个特殊的人,是主公特意点上的,说是请他看着随意多教那人点东西,具体要教什么,叫程昱自己看。
陈年。
程昱知道这一号人物,毕竟最近闹得风风雨雨的,想不知道也困难。
对于神鬼之说,程昱自然是相信的,但他扪心自问,自己只愿意相信切合心境、对当下有利的谶纬卜筮。
又或者说,这种东西最好不要沾上除了自己之外的人,毕竟这世上旁的未必多,欺世盗名、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一抓一大把。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这位陈方丞还能做到堵住悠悠众口,可见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主公给的这趟差遣,目的只能是想要起用这位。
看个人的话倒是小问题,但程昱不清楚这趟南下究竟发生了什么,跟着去又回来的人态度大都有些讳莫如深,口风严得很,轻易打听不出什么。
罢了,他想,去了就知道了。
……
陈念接到这一份差事倒也不惊讶,她的理念非常朴实,给班就上,跑外边就当出了个当天晚上还能回自己家住的差。
听说这一趟头顶还派了个“上司”过来陈念也不奇怪,她名义上就是个太医,身份也不高,过来一趟顶多让人觉得“啊,这个人来给我们治病了”。
的确是要再找个主事的将军顶在前头。
到了日子,把自己收拾得稍微精神了点儿,陈念在周三娘担忧的目光中慢悠悠出了门。
虽说在许都生活了一段时日,但陈念多数时候是足不出户,也没有考虑过在府内购置一辆马车——也就几个月了,真没什么必要。
其实找个立车就好,但陈念秉持着能坐着就绝对不站着的想法,一直把安车当作首要选择。
虽说去司空府当值时经常会被其他官员撞见,简陋的车架和完整的车厢根本没办法相提并论,经常会受到轻视的眼神,但他们忌惮前车之鉴,也不会轻易落人话柄。
不过是挨上几眼,陈念习惯得很,知道这其中大多数人的想法是嫉妒她在曹操那里留了个名字,认为她即使是出了头,也还是个没什么家产的穷鬼。
一路颠簸,待陈念赶到时,这次的上司已经先她一步来了。
那是个有几分高挑的中年人,两鬓已然染上了星霜,约莫五十岁上下,他侧头在跟身旁的人说话,瞧着……是个不怎么会欢迎摸鱼下属的面相。
陈念迎上前去,主动打了声招呼,听那人转过来同她随意介绍了一下自己,这才知道这一回的“上官”居然是程昱。
第一印象得出的信息全部能够和已知的对上,看来她最近看人的眼力有了奇怪的长进。
两个人要做的事完全不一样,按理来说是没什么好聊的,陈念打完招呼,见程昱没有立马开口说话、将她逮住的意思,随手喊住一个路过的人带路,自己先行一步开溜。
程昱周身这气质跟她高中一个退休返聘的老教师实在太像,感觉再多待一秒就要被抓去训话了。
还在斟酌措辞的程昱:“……”
……
陈念在路上就把1122喊了出来,叫它帮忙盯着伤兵营中的情况,自己先拿了十瓶符水藏到药箱里备用,等等就不用当众表演一个大变活瓶。
【玩家……】1122叫住她。
是少见的犹疑语气。
【怎么了?】陈念问,面色如常地和伤兵营中来回忙碌的疡医交谈,边帮着他们来来回回递东西。
【这里的所有人,全部……活不过三个月了。】1122说出它的结论。
耳边传来一声惊呼,陈念反手抓住从手中滑落的空碗,微微拧眉,宽慰道:“不好意思,刚刚稍微走神了一会儿。”
“怎么回事?”落后陈念一步的程昱这一会儿也到了,见帐内中多数人在往陈念的方向瞧,不由问道。
旋即,他和背对着所有人的陈念对上了视线。
“没什么问题。”陈念口中否定着,额间却沁起一层薄汗,她又强调似的轻声说了一遍,“没什么问题,我手滑了而已。”
这处营帐中的伤者伤势程度不同,有轻有重,即使是没有学过医术的普通人也能分辨出来谁的伤不打紧,谁的伤绝对会危及生命。
陈念叫1122出来辅助的本意是抓一抓有没有什么漏网之鱼,这样她这趟过来的工作也就做到位了,但1122不抓则已,一抓给她抓了个大的。
她随口扯了一句借口出去营帐,其他人倒是不奇怪,陈念随军时性情古怪的名声传了个遍,突发奇想地想做什么也完全有可能。
只有注意到不对劲的程昱打了个转,也跟着一道出来了。
“陈方丞可是发现了什么?”程昱直截了当地问。
陈念没有回答,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又用手势示意他稍安勿躁,自己则是借着遮掩专注用心声和1122对话。
这次的检查对象放开到了路过他们的巡逻兵卒,有的出了问题,有的没出问题。
出了问题的几个人里,一半的死亡时间与营帐中的人接近。
放1122去休息后,陈念顿了顿:“我现在只有结论,没有原因。”
不等程昱应答,她又说:“九月到来以前,刚刚那个营帐的人、还有部分路过我们的兵卒,都会死去。”
由于病弱属性时刻跟着,陈念说起话时语调一贯偏轻,周遭又有环境音作为遮掩,就这样轻飘飘地把结论给撂了下来。
程昱没能立刻给出回答。
或者说,他的潜意识中帮他理清楚了另外一件事。
同僚们讳莫如深的态度、往这位方丞住处变多了的走动还有主公的叮嘱……种种线索串联在一起,有时不止是单单为这位的本事高强提供了佐证,还有她这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特点。
这是什么大庭广众之下就能说出来的话吗?
尽管没有人听到也是一样,怎么着也该寻个僻静无人的角落低声交谈才是。
这陈年,按同僚们的说法,住处可和家境贫寒谈不上关系,说话也称得上一句有章法,叫人能听出来是读过书的,但这些细节上的处理真是粗糙,像是……
像是那种在家里被娇惯坏了的孩子,有一种我行我素的钝感。
“你跟我过来!”他压低声音喊道,“我们现在就去司空府。”
陈念把这事说出来就是为了找个能够提供帮助、有权力主事的官员,不论程昱打算先去请曹操做主还是自己揽下来,她都可以跟着走流程。
走了没两步,程昱突然站住了,这次声音小到不是见着了口型,陈念几乎都要分辨不出来:“可是疫病?”
“多半是。”在没有打仗的情况下,能导致相近空间中的多人陆续死亡的原因,除了疫病也照不出来第二个了,陈念点了头,就见程昱脸色不大好看。
“若是疫病,你我二人方才进过那营帐,说不准身上已经过了病气,还是不要去为妙,待我去取笔墨来,再着人送到司空……”他调了个方向,被陈念一把喊住。
“没有什么病气,那些人还没有生病。”她说,跟着太医们学的东西怎么说也不可能够用,但让陈念根据自己做出这样的判断却也不难。
陈念见程昱面色稍稍缓和,又补充了一句:“一定得去一趟司空府的话,那就走吧。”
“军中有疫病潜伏,此等大事,怎可不告知司空?”程昱反问道,“稍后去司空府,你先看我如何行汇报之事。”
程昱的地位不低,自然有自己的马车,陈念跟着蹭了一回,神色相当安然地闭目养神了起来。
“如果今日是你单独前来,你会……”程昱忽地问起了话。
“司空,八月底军中要有疫病,我能解决,给点……”陈念十分之坦然。
话说到一半,就被程昱不由分说地打断了:“稍后若非必要情况,你不许开口。”
陈念:“……”
这还是第一次,她直接被人给“禁言”了。
陈念和郭嘉、荀攸一前一后打过交道,还是头一回得到这样的“待遇”,不过不用说话本就恰好切中了她的意思,陈念也就顺水推舟地“嗯嗯”两声应了下来。
她其实也好奇程昱会怎么说。
这还是她头一回来司空府不是为了当值,陈念跟在程昱身后,由人引着去到正厅,程昱提前派人回来通传过,这会儿里头已经清了场,曹操一个人在里头。
只见程昱快步走上前去,见礼完后马上以一副沉重的口吻说道:“主公,我与陈方丞才入伤兵的营帐不多时,陈方丞便发现了些许端倪,说是月余内军中必然要有疫病之忧……”
“既然疫病还未起,那就有防范之法,但又恐军心动摇,主公不妨以体察军士辛劳的名义,多派几位太医过去,给陈方丞做副。”
“明里让诸位太医为伤者诊治,鼓舞人心,暗里太医们擅长医术,或许能够在疫病发生前找到源头,及时防治。”
曹操一听,果然眉间的忧虑之色轻上不少,笑呵呵地虚扶了一下程昱:“仲德果然知我,不过啊,我猜你还有话要说。”
“既是要掩人耳目,太医们身份不够便利,调查许是会受阻,所以昱请求与陈方丞同去,至于今日匆匆前来,还需另外再找个理由。”程昱总结完了,后退半步,以眼神示意陈念跟上。
“……理由倒是简单,只说我把提前调制好的药落在了司空府上,需得回来一趟拿走就是,可我又没有车马,只得暂且先借用,剩下半个理由,靠司空这边来给就好。”陈念说。
神神秘秘、似是而非的模样会引发诸多探究,但也能让一部分过于知情识趣的人提早收手。
再者,这本来也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机密,不说出去只是怕人心浮动罢了,没必要编一个过于缜密的理由,废神得很。
“不知此事,陈方丞可有把握?”程昱问,是平铺直叙的语调。
这在马车上,她不是已经说过能解决了么。
奇怪的想法只不过浮现一瞬,就被陈念按捺了回去,她带着几分不太确定的了然:“司空只管放心把此事交给我和东中郎将,未发生之事到底难以取信旁人,届时,年也会将其他证据补足,保证该有的说法都给到位。”
程昱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欣慰陈年听一回就明白了,还是该感慨他改了但是没完全改,说得仍然过于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