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都是我在养/
凌晨,覃燃悄无声息地为周小心塞好被子,将那盏夜灯放低了些,省得起夜时晃到眼睛。
独自回屋,没有半点睡意。
酒会结束,顺路送回家的并不是什么慈善基金会的老总,是木成松。
他出现在首都已经算是难得,出现在一场酒会上,更是稀罕事儿。
首都的公子哥们在私底下早嘲讽无数遍了,木成松拿那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当老巢呢,铁了心留在那里搞什么建设。
木成松果真是谦谦君子,谈吐极为得当,身上也不见了灰扑扑的劲儿,换上一身正经西装就又成了首都高不可攀的贵公子。
他拒了一圈酒,却端着酒杯来敬覃燃。
覃燃与他没什么私交,以前在学校里见了也只是碰面点头的关系,对于这番奇怪的举止,按下心里的疑惑,应了那杯酒。
“阿燃,许久未见,总觉得你又长高了些。”
“不见得是我长高了。”也可能是你变矮了,阴阳怪气什么?怀疑他穿内增高了?
覃燃认为木成松绕过大半个酒场来跟自己喝酒,实在是突然,突然到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这人面上不显,覃燃却觉得他焦急万分。
为什么来的?覃燃实在是想不到自己跟木家,跟木成松有什么私事可商量的。
因为木天南一怒冲冠为周小心那事?可木成松没理由知道他与周小心的关系,就算知道也不必插手。
“阿燃,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好事可商,坏事免谈。”
他开着玩笑,可还是随木成松去二楼的贵宾休息室了。
木成松不说一句废话,从内兜里拿出一个信封,又从信封里拿出三张照片,另外还有一张DNA检测报告。
覃燃右眼皮跳起来,
木成松说:“大概算是好事。”
照片有些老旧泛黄,其中一张是木家的全家福,前后三排,十八个人,像有指引般,覃燃看到了还是少女的周爱仙,或者可以叫她木心,木老爷子最小的孙女,最寄予厚望的后辈。
木心,拥有木头般笨拙的心,她也的确如此,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自己的导师,那位有妇之夫,十九岁的大好年华怀上孕,为了所谓真爱以孩子相要挟,背弃家族,要挟不得,愤然离去,结束研究生学业,蒙尘雀山。
另外两张照片,一张是木心抱着周小心的照片,一张是周小心上台接受资助的照片。
那张DNA检测报告单上显示周小心与丁岁安的相似度接近百分之百,是为父子关系。
“丁岁安去年就因酗酒死亡了,这份检测单什么时候出的?”覃燃将检测单随手扔在桌子上。
去年,或者更早。
所以木家还摸到了周小心学校?
“阿燃,我来不是与你针锋相对的,老爷子他……他执意要见这位重外孙一面,医生说他现在只是靠着医疗器械和药物吊着口气,到不了今年冬天了,只一面就好,如果周小心本人无意留下来,木家绝不做纠缠,我发誓!好吗?拜托你帮帮忙!”
木成松顺着周小心的资助人摸到了覃家,又查出周小心的现居地址为覃燃的私人房产,兜兜转转来找他说和。
周小心其实没理由恨木家,要恨只能恨木心与丁岁安,只是逝者已逝,恨意却不能无端消逝,难免转移到木家。
有覃燃做中间人,木成松更放心些,他知道二人关系匪浅。
覃燃没说什么,拿过那张周小心接受资助的照片,用打火机点了,灰烬留在烟灰缸里。
“回归木家也没有坏处,有天南和我这个不孝子的映衬,父亲会很疼爱他,母亲也爱乖孩子,日后凭他留学还是工作,都能给出很好的助力……”
“这些年一直是我在养,扯什么木家?”覃燃靠在桌边,难得搜了根烟出来抽,“你那个小姨真是不疼爱他,最大的希望是他能留在山里当一辈子农民,后山还开垦了一小块地留给他?
好不容易肯放他来首都念书了,还要在那趟列车经过的铁道上卧轨。
有这位做前车之鉴,我真的没办法相信你们木家人的道德和人品,
老爷子想见他是一回事,周小心想不想见,是另一回事,要我说和可以,在他愿意而不是看谁情分的前提下,并且我有其他要求。”
木成松愣怔间答应了下来。
覃燃回程时有些困倦,总是断断续续地想起周小心每个怕黑的瞬间,会忍不住去想,
他独自乘坐火车来首都时是怎样的心情,
会不会想其他大学生的行李里都是什么,可无论是什么,一定不是妈妈的骨灰。
先前可能还觉得格格不入,别人拉着大盒子一样的行李箱,而自己只有个小包袱,这下好了,他也有一个可以带着的盒子了,小一些而已。
现场血肉模糊,工作人员只让殡仪馆的人捡了几根骨头,就连夜把铁路冲洗干净了,就近火化,全部积蓄也只够买第二等骨灰盒。
临时买不下火车硬座票了,咬咬牙买了硬卧,他一定不知道,硬卧车厢在晚上是关灯的,黑乎乎一片。
中铺,棺材板一样,坐都坐不起来,只能躺着。
毫无睡意地躺到了首都,独身一人去找三百一个月的地下室住,天亮出门,天快亮再回,陀螺一般转不停……
早八点,周小心不必赶早班,慢悠悠地从书房走出来,餐桌上摆了十几个小盘子,阿姨总是花许多功夫在做早饭上,以防两人都不吃。
覃燃已经在了,他让周小心坐,有事讲。
半晌,周小心睁大眼睛,慢慢接受这段信息量巨大的话。
“去也好,不去也罢,你自己决定。”
“我去。”几乎没有思考,周小心就迫切地点头应了。
“我不是很理解。”
“万一能去分一份家产呢!”周小心急着说,“仙仙的那一份,连带我的!两份!”
他也知道,妈妈那么漂亮,怎么也不像雀山的人,也不怪小时候讲他们是雀山的外来户,什么东西都分不着。
这么说来,木天南也早就知道自己跟他是表兄弟关系,所以才肯出头,暴打牛头梗?
“木家不行商,恐怕没太多家产匀给你。”
就像古代文武官员走太近惹人怀疑一样,政商两界也需要一定的距离感,木家一定不是周小心想象的那种家财万贯的家庭。
“那也总有见面礼吧!”周小心放下手里的小笼包,“我要饿几天,饿到脸颊凹下去,看起来可怜一些,眼周再抹一圈黑,”
他跳下椅子,跑到阳台拿下那件露脐装,搭配破洞裤正好。
覃燃饭都吃不下去了,“用不用再给你准备一个破碗?”
“这倒不必,那样目的性太强了,会引人反感。”
周小心还在想,要不要再贴个焦黄的牙贴,毕竟极其穷苦的人买不起牙膏。
“傻不傻?”覃燃捏着周小心的胳膊肘,“穷苦人的关节会是粉嫩的?泡澡的时候也会用海盐搓搓?想扮可怜,先试试一周不洗澡,身上带一点味道更可信。”
覃燃心口堵着气,没好脸色地问:“周小心,你是不是有什么情感障碍,突然得知你妈妈原本有家族,且那个家族二十多年从来没去找过你们,你不会觉得……”说恨对于周小心这种神经大条的人来说似乎有些不切实际,“埋怨吗?哪怕一丁点?”
周小心安安静静地坐下来,抿了一口米粥,摇了摇头,“怨不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因为没有过期待。
覃燃冷笑,联想到昨晚自己被逼道歉的场面,只觉得养了个没什么良心的白眼狼。
“分到了家产记得还钱。”
周小心摔了筷子,惊魂不定,“还什么钱!”
他对“还钱”这个字眼很敏感。
覃燃也摔了筷子,看上去戾气很重,起身走到周小心面前,半环住他,胳膊绕到身后,低头扯了一把他的小号平角内裤……
扯完,走到玄关换鞋,拿车钥匙,一走了之了。
周小心一副受了辱的模样,脸红得要滴血,暗自庆幸阿姨不在,覃燃也走掉了,否则颜面何存……
等食不知味地吃完了早饭,才站起来装作没事人一样地跑回了楼上。
门碰得巨大声,仿佛这样就能扳回一局。
见面的时间定在了三天后的上午,覃燃带着周小心来到了首都军医总院。
刚下车,周小心就看到了等在院外的木家人,很好认,有木天南这尊大佛在,旁边的大概就是覃燃说的伪君子木成松。
除了两人还有旁的,木成松一一介绍,管家,助理,木老爷子的秘书……
还没说什么,白发苍苍的老秘书先红了眼睛。
周小心捉着覃燃的衣袖,要往后躲。
“一会儿别人哭,你也哭。”覃燃低声说,“想捞点什么的话。”
周小心蚊子哼哼一样,“哭不出来怎么办?不哭有的捞吗?”
秘密谈话停止,因为周小心看见木天南朝后看了一眼。
木老爷子身份特殊,安排在最顶层,病房外还有黑衣保镖把守。
比想象中人多,除了当权的木成松的父母,还有不少旁系在场,少说十几号人。
周小心没穿的破破烂烂,因为一大早覃燃就提着几包新衣服踹开了他卧室的门。
都是大牌货,应该是提前几天就准备好了的,最夸张的要属那个亮晶晶的小腰带,细细一条镶了许多钻。
任谁看都是个贵气小公子。
跟周小心比起来,覃燃就显得普通许多了,忽略那张脸,说是带路的大保镖都行。
周小心紧张地低头一看,小皮鞋和小腰带亮得闪眼睛,又有了些底气。
一群人围上来,木肖亲切地为他理了理领口,让周小心觉得是领导在慰问孤独儿童,方如绘夸了两句好相貌。
很短暂的招呼后,周小心被木肖带着往病房里走了。
老人带着输氧管,气若游丝,一直努力睁着眼睛,可即便再努力,也只能看清一个轮廓,上了年纪的人眼睛会浑浊。
周小心不知道老人能不能说话,也一下想不起来该叫妈妈的爷爷什么,
脑子一抽,叫了句,“仙仙她爷爷。”
一阵死寂后,周小心听见木天南的方位传出一声笑。
老人也弯了唇,带上了点笑意,他抖着嗓音回了句,“小鬼头……”
周小心坐在木成松给他搬的椅子上,往后瞧了一眼,没看着覃燃。
老人断断续续说了一句话,是在问他今后规划。
“再读几年书。”周小心乖乖回答。
“有钱没有?”老人又问,读研读博的学费,跟本科差很多。
周小心知道这是想给他钱的意思,于是往前凑了凑,趴在老人耳边,说得很清楚,“没有。”
老人缓缓地点了点头,还有力气跟他开玩笑,“勤工俭学是好品德,像我。”
周小心笑着脸一下绷紧。
老人笑出了声,又剧烈地咳起来,还不等周小心慌乱,就涌进来四五个医护人员处理。
“春风路有一套……小点的四合院,离你学校近,就给你吧?要不要?”
巨大的惊喜冲击着周小心的大脑皮层,后背、胳膊都起了鸡皮疙瘩。
四合院……春风路……
周小心点头如捣蒜,“要,要!”
老人笑着抬手轻抚了周小心的脸,慈祥得过头,“辛苦啦,小鬼头,跟着你妈妈没少受苦吧?都补偿给你……”
周小心握着老人满是褶皱的手,皮都松垮了,低头不语,
好像是吃了些苦,但是自从仙仙卧轨死掉,好多事情就有些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起覃燃寄来的各式各样的东西,也算撑下去了。
周小心嘟囔起来,“研究生一年两万,博士生一年三万,至少要十五万,我还欠了不少外债……我和妈妈得两人份,至少……”周小心抬眼瞧老人的表情,准备狮子大开口,比了个五,“五十万。”
……老人也嘟囔了句,说他是小人精。
没一会儿,又来了个老头,坐着轮椅,板着脸看起来很凶,不过周小心一下就认出来了,仙仙的爹,因为外貌有些相像,他老了差不多也是那样。
“外公。”他自顾自地喊了声。
老头点点头,仍旧是板着脸说:“在北方就喊姥爷。”
中午的时候,木肖想组织一大家子去吃个饭,周小心也没说不的理由,就应了下来。
从病房出来的时候,覃燃站在安全通道旁边打电话,周小心跑过去,小皮鞋发出哒哒哒的声音,他早听到了。
“别假笑了,像伪人。”
“哦……”周小心揉了揉脸,“一会儿要跟他们去吃饭。”
“你去吧,”覃燃没什么立场去这种家庭饭局,“什么时候想走打电话。”
周小心靠在墙边一言不发。
“怎么了,一副丧气样。”
周小心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扭头往病房那边看了一眼,悄悄问覃燃:“春风路的四合院能卖吗?值多少钱?”
“嗯?”
过了一会儿,周小心像是忍不住了一样,蹦了两下,抓着覃燃的袖子小声欢呼,激动得都有些结巴了,
“得、得来……得来全不费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