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放晴。但年底这场暴雪带来的影响还在升级。
江辞风提出要出门逛逛。
郑安面露诧异。
无论是原身,还是现在的江辞风,都极少主动出府。原身常年遭受打压排挤折磨,不敢出门。现在的江辞风却是压根懒得出门。
郑安伺候了这些日子也算是看出来了,小公子原来是个怠惰的性子,能动嘴绝不动手,能坐着绝不站着,再加上又很怕冷,几乎整个冬日都不肯踏出房门半步。
江辞风把自己裹在毛绒绒的披风里,抱着暖炉,一出府,就迅速钻进马车,从王府大门口摇摇晃晃地出发了。
到了街上,马车放慢速度。
江辞风掀开车帘一角,端量起京城的模样。
这是他做任务的第三个世界,但是始终想不起来自己原本存在的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
第一个世界是修真界,第二个世界在星际,他都仔细看过,并没有产生出任何关于自己原来那个世界的联想,关于那里的记忆只有一团黑雾。
马车刚慢悠悠转过一条街角,郑安就靠过来小声说道:“公子,好像有个人一直在后面跟着我们。”
江辞风让他停车。
萧恕急急忙忙追上来,刚一转过街角,险些撞上那辆停下不动的马车,一时有些踌躇。
江辞风掀开车帘,低声说:“上来吧。”
郑安不知道这个看着瘦巴巴的少年是谁,防备地上下打量了几眼,扶着他钻进车里。
车帘放下来,车内充斥着属于江辞风的气息,温暖而香甜。
面对那双漂亮的眼睛投来的注视,萧恕恍惚起来,怀疑自己又坠入梦乡。
江辞风见他低着头局促不安的样子,缓了缓语气,问道:“你怎么跑出来了?”
萧恕下意识瞥了一眼帘子外面驾车的郑安。
江辞风道:“没关系,郑安是我的人。”
萧恕抬头,欲言又止地瞥了他一眼,小声说:“你那天说过,要带我离开那个地方。”
江辞风不明就以:“你不是已经离开了那里,被养在宁妃娘娘宫里了吗。”
“但是你一直没来。”
萧恕越说,声音越小。
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些话听起来多么像在指责江辞风的言而无信,他是没有资格说出这些话的。
说完他就后悔了,他应该什么也不问,坦诚自己偷偷跑出宫来只是因为想要见上江辞风一面,只是因为他总是控制不住频繁地梦到他,醒来总是浑身颤抖,像生病了一样。
可是在见到姨母之前,他却连梦里的这个人叫什么都不知道。
江辞风却笑了一声,道:“你不是凭自己的本事找过来了吗。”
萧恕听到他笑,下意识望过去,那种从心底最深处涌现的颤栗又开始了。
他下意识也望着江辞风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是姨母跟我说的,我猜她说的那个人就是你。”
江辞风没有应付这种局面的经验,他和萧恕,一对杀人嫁祸的同谋,获得了各自目前最需要的结果,这样两个人,坐在一起,按理来说应当共同庆贺一下短暂的胜利。
但他打量着萧恕那张瘦巴巴的小脸,干巴巴的小身板,认为这完全还是个孩子。
于是他把手边的那一小碟点心递过去,问:“跟在马车后面跑这么久,饿吗?”
萧恕瞥见那修长干净白皙如玉的手,摇了摇头,但肚子诚实地叫起来。
昨天得知那人有可能是镇南王府的二公子,他一大早就趁宫人不注意偷溜出来,守在镇南王府门口,没想到还真叫他等到了江辞风出府。
江辞风说:“吃吧,别跟我客气。”
萧恕狼吞虎咽起来,只过了不到一天正常日子而已,仍然对饥饿抱有最强烈的恐惧。
江辞风支着下巴,盯着他看,决定在走出下一步之前,就单纯将他当做一个懂眼色、知分寸的孩子。
宁妃娘娘是个清冷避世的人,萧恕没有得到极尽的关怀呵护,但没有被克扣最基础的衣食,看起来没有那天那么狼狈。
只是脸色仍然苍白,那张脸上的伤疤已经快要痊愈了,但衣服底下飘散出药味,隐隐有血迹洇出来。
这些血迹从何而来,江辞风心中清楚明白。
萧恕猛地停手,意识到自己刹那间将一碟点心吃光了,他刚才胡乱吞咽的样子看起来一定很像珍禽司太监们养的那些畜生。
他埋下头,从未如此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不堪和狼狈。
江辞风却没反应过来他怎么了,问:“还吃吗?”
萧恕连忙摇头。
江辞风说:“那就送你回宫,你出来得太久,会惹人注意到我们的关系。”
萧恕巴巴地望了他一眼,想说自己可不可以留在他身边。
但这显然是一个饱受宠爱之人才有资格提出来的要求,因为被偏爱,所以偶尔可以明知故犯,无理取闹。
江辞风见他忽然就情绪低落下来,“伤口疼吗?”
萧恕低头一瞧,锁骨下方伤口溢出的血迹竟把衣服染透,似乎连这辆本该温暖香甜的马车都充满了肮脏血腥的气息。
他把披风拉过来挡住身体,再次摇头:“不疼,一点都不疼。”
江辞风并没有急着去拆穿他的谎言,掀开车帘一角飞快往外面看了一眼,说:“你的伤口需要重新包扎。这里离宫城不远,郑安,先送殿下回宫。”
萧恕面色艰难,依依不舍地看了他一眼。
江辞风不是很能理解他对于这辆简朴马车的留恋,抱紧了怀里的暖手炉,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可没在车上准备什么伤药。”
送萧恕回宫不能大摇大摆,所以只能在距离宫门还有一条街的地方将他放下,江辞风给他买了一包糖,让他跟宫人解释自己贪玩才出的门。
萧恕一走,郑安就在前面惊喜不已地问:“公子,原来你跟那位柳仙人认识啊?”
江辞风闭着眼睛警告:“不要说出去。”
郑安一边把马车赶到江辞风想去的地方,一边憨厚老实地保证:“公子的吩咐我都记着,公子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假如我让你杀人放火呢?”
“这么多年我也算是看清了,世上除了您,就没几个好人,要不是您,我还在每天被府里其他下人欺负呢。您让我这么做,那肯定也有你的道理。”
马车在一条逼仄破败的街道停下,郑安说道:“公子,到了。”
江辞风低声吩咐:“那就去办吧。”
一个神秘的公子带来了食物衣服药材,救济灾后的贫民百姓,无家可归的人还能住进这位公子准备的房子里。
这个举动对于偌大京城来说,没有掀起一点波澜。
对于江辞风而言,也不过是失去了一些镇南王“奖励”的财物,得到了两三个发誓要向他效忠的受灾百姓。
回到王府,镇南王又一次召唤江辞风。
江辞风不知道的是,他上午刚出门,紧接着太子的马车就停在了王府大门口。
贵妃因为妖道一事闭门思过,太子却是刚一解禁就拜访镇南王府,这是打定了主意要趁机拉拢镇南王府。
镇南王回味着今日之事,想到太子和镇南王府如今是情投意合,不禁心情颇好。
但他还是装作不苟言笑,苛责江辞风今日为何偏要出门。
江辞风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地解释说,自己无福消受近来那些金银软玉,所以拿去救济可怜无助的百姓。
镇南王前些天本以为江辞风变了,如今见状,依然是那副软弱好拿捏的样子,自身都难保了还要守着没用的善良,为他人献身。
他总算是安心了,感慨了一声:“可惜你不是真正的女儿身。太子对你再上心,也不可能有名分。”
江辞风垂着眼帘,咂摸着这句话,这句话好似是在遗憾,实际却有得意的味道。
镇南王下一秒就说道:“你先回房吧。”又朝着门外等候的管家说道:“把明儿喊过来。”
江辞风一点也不意外,萧若瑾和镇南王府是双向奔赴,光靠他这个“玩物”可没办法让这份联盟变得牢靠。
雪停之后的王府在冬日里看起来依旧繁花似锦,尤其主母所在的院子,打扫的下人格外小心,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唯恐惹怒了那位不喜吵闹的女主人。
江辞风经过时,正逢世子江靖从母亲那里离开。
男人平日里对他视若无睹,今日眼神长久地在他身上流连,还故意撞了一下他的肩膀,恶人先告状地发了一通脾气。
天将晚,一回到院子,郑安就锁上院门,向江辞风说了半天世子的坏话。
江辞风一脸淡定:“他连侍郎的儿子都能随随便便杀了,干什么都不奇怪。”
郑安一想也是,顿时哑口无言,就这样被打发走了。
江辞风关好门,上床歇息。
今天在外耽搁大半天,尤其疲倦,睡得有些不安。
夜里,一阵细碎的声响在屋子里响起。
江辞风背对着床外边,睁开眼睛,但是没有立刻动作。
那人脚步踉跄,缓慢靠近床边,紧接着整个人扑了上来。
江辞风抬头一眼,吃了一惊,竟然是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