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视的一眼,直击天灵,深达灵魂,碧铃眼泪落下的那一瞬,李青琅的指尖也跟着莫名发麻。
只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李青琅先错开眼神,青色布料里必然是包了东西,落地有声,李青琅弯腰去拾,布包触手的一瞬,他便摸出里头的形状,眼睛立刻一亮,闪过一抹喜色。
真是瞌睡送枕头,李青琅不动声色地回望甬道中的二人,杨虔冲他点了点头。
这样的互动当然没有逃过人群中萨莉亚下属的眼睛,他们对视一眼,以目色示意甬道、准备撤身而去之时,黄泉部的杀手探子却不知何时靠近了他们,悄然现身于他们身边。
这群一直在人群中第一个喊出杀意、主动丢掷杂物激怒军象的人,自然是包藏祸心、来路不明,想要锁定他们几人,不算很难。
“各位这是要去哪啊?”
拦住这群人后,一名黄泉部探子突然回想起之前李青琅冲那扇高耸大门使去的眼神,那门在刑场的另一侧,他转了转眼珠,和同伴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便无声地隐在人群中,往那一侧大门靠近。
……
从青色布包中取出那枚小巧的匕首,李青琅直接拔下了刀鞘丢在了地上,却将那沾了泥水的青色布料叠了叠,而后妥帖地揣进怀里。
李青琅是右利手,但右手的掌骨已然骨折,他便以左手不自然地握住刀柄。
匕首虽短,刀身却不细,不似臧西两侧开刃、刀锋尖利的短剑,这匕首小巧却敦实,两侧开刃,但刀身宽而扁,弧度圆润,到刀尖处收束成锋芒,李青琅背过左手,藏起锐器,寒芒冷光一闪而过,匿在左手的镣铐枷锁之中,发出金器碰撞之声。
李青琅准备故技重施之前,左手在身后不自然地动作着,他将匕首的刀身穿过此刻已经空空荡荡的右手镣铐,以匕首挑起镣铐后,他再次现身,缓缓步入刑场中央,再次同那胜利军象对峙。
获得胜利不是目的,换言之,李青琅无法凭个人之力用这一把小匕首杀死四头军象。
他压根不是要同军象战斗,毕竟人真正的敌人只有彼此,从来都不是这些自然的生灵。
象啼、嘶吼、跺地、甩鼻,象鼻破空之声与象足跺地的震动就在耳旁身侧,李青琅只躲不攻,身型闪动间脚下一滑,堪堪躲开了下一瞬间就落在地上的象足。
莫名的,有些围观的臧西群众都松了口气,见惯了单方面的虐杀,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情形。
军象示威般暴躁地原地长啼一声,是个好机会!李青琅一捏刀柄,反身一蹬,鞋底的泥在围墙上留下一道足印,借力向另一侧的军象身上一扑——
李青琅很清楚自己左手不如右手灵活有力,所以当匕首借着蹬墙的力深深扎进象的侧背上时,军象被背部的疼痛刺激得猛烈挣动着,在这巨力间,李青琅咬紧了牙关,但还是被迫撒开了手。
他没有摔到地上。
那枚钉进象背、卡在象皮间的匕首,在刀锷处正牢牢卡着李青琅的镣铐,那镣铐的另一端还锁在李青琅的左手腕间,于是此刻,李青琅被束缚住的左手吊了起来,挂在象背上,那枚匕首成了如砖墙一般的象背上的一枚楔钉,靠着它,李青琅勉强攀附上了象身。
足尖勉强能够触地,却无法蹬地借力翻身上象背,在周围的惊呼和挂在挣扎军象上天旋地转的视线闪动间,李青琅清楚地听见碧铃担忧的大喊:
“青琅小心!”
小心?
下一刻,因为那枚深深钉在身上的匕首而满刑场挣扎发狂的军象甩着侧身准备撞上围墙!李青琅被迫挂在它的侧身处,眼瞧着围墙越来越近,自己就要夹在厚厚的石砖墙和坚硬的象身肉墙之间!
他立刻一个反手握住了镣铐上的锁链,左臂一个发力,之前伤到筋骨的左侧小臂因为承担了全身的重量而再度传来闷痛。
李青琅抬头看着,象身上的伤口因为李青琅的拉扯而豁得更大,喷溅而出的鲜血洒在了李青琅的脸上和眼中,泥水和血水混在他那张年轻鲜活的脸上,让他坚定而决绝的表情更加深刻,尽管伤口被匕首划开深重的伤,那健硕的军象依然没有停下攻击,当象的侧身重重地撞击高墙时,就连甬道里的杨虔和碧铃二人都被那撞击带来的震动晃了重心,扶了把墙才站稳。
高墙上围观的百姓有的还抱着孩童,也是捂住了孩子的眼神不叫他看。
没有在墙上炸开血花,碧铃和杨虔狂喜着压抑就要掀开门闩的手,就连杨虔都鼻头一酸,仰望着象背上的那人时,几乎要落下泪来。
如何才能叫全天下人都知道呢,此刻,在那庞然如天柱的军象背上骑着的,是我杨虔的挚友!是被狼从鞍集山火和灰暗往事里背出来的李氏遗孤!
明天,是李青琅十八岁的生辰,鲜活意气的少年将军,在暴雨烈日和阴谋棋局、陷害利用里,杀出了自己的路。
那一瞬,他拉住镣铐,抬腿后翻,翻身上象背的一瞬便一个用力拔出了匕首,血雨浸透了手,李青琅反手收起刀锋,低声对象道了声抱歉,而后屈膝夹紧,军象伤口处的血汇成汩汩溪流,细细流下,李青琅侧头看了眼甬道,他一只眼的白睛已经被象血染红,身上都是泥水,混杂着象血和他自己的旧伤干涸的血迹,还有刑区牢房里的污水,轻盈的马尾被泥糊在后脑……碧铃从未见过这样狼狈的李青琅,心却把胸腔撞得发疼。
李青琅咧嘴一笑,像刺破泥沼污秽的烈日灿阳,也许虚空中有人的箭矢已经对准了他,但是此刻他却毫无畏惧,眼神灼灼。
只见他抬起右手,像一位真正的驭狼将领,率领着千军与狼群、直直指向那扇高耸的大门。
左手持着匕首划到身后,在身下这头军象的背部后侧用冰冷的刀背压下威胁般的危险气息,军象被那冰冷刺激,侧背部的伤口还在流血,它下意识便想远离那刀尖和痛楚,于是它顺着李青琅手指的方向直直冲去、像要逃离这刑场,远离人的利器。
第一下,军象的头部和木门沉闷地接触着,但是铰链紧锁,木屑在阳光下乱飞着。
第二下,军象嘶吼,其余的三头军象也靠了过来,跟着一同撞击着木门。
原本站在木门铰链机关旁的兵士不用费力驱赶便已经被靠近的军象吓跑,外围的铰链把手旁无人看守,黄泉部探子靠近后,却无法凭一人之力拉下把手。
借力吧,再等一个机会。
第三下,内侧,军象的蛮力顶着木门,勉强将木门掀起了一小条缝,外面的阳光从脚底渗进来,划出一条光,外侧,那冲击力甚至反带着铰链的把手向下动了动。
就是现在!
那探子蛮吼一声,两手握着那把手向下压——沉闷的重木抬起、铰链转动的摩擦声一同响起。
外面,天光大亮。
阴暗的刑场被夏日的烈阳晒了个彻底,李青琅不自然地眯了眯眼,适应着光线的同时,先闻到的,是泥土和青草、山林的气息。
刑场内不通风而困在内部的冲鼻气味已经散去,但是,那象群的体味却还在鼻尖萦绕难去。等适应光亮后,李青琅睁开眼,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见李青琅脱身,甬道内的二人不再隐蔽,接下来,该是他们出场接应李青琅了,甩开遮面的巡检司服制,显眼的白衣下,是狂乱跳动的心脏。
二人掀了门闩,在众目睽睽下穿过那扇木门,向着李青琅跑去。
于是三人便都在门外愣住了。
刑场外就是臧西军区,鞍集山的西侧远远地围出了军区的边界,青翠的山林给李青琅带来了熟悉的至南气息,但眼前数以百计的成年军象密密地拥在军区中,它们的背上、颈上,都拴着皮绳、捆着箭袋,这样的象群一直绵延到边界处的鞍集山脚下,像灰色的泥河,悬空地流动着。
它们并不悠闲,它们不是家族,全部都是成年象,不见一只撒娇的小象或休憩的老象,都在壮年、全副武装的军象望向刑场方向,数百只象眼叫碧铃吞了吞口水,半退了步伐。
杨虔仰望着遮天蔽日的群象,眼珠震颤、喃喃道:“……臧西的军备……臧西疯了吧。”
这就是李青琅的目的。无论如何,这步死棋走到了这里,这些情报,也许能值回他这趟的代价。
现在,死棋是该处理、还是该回收呢。
李青琅跨在象背上,回头和刑场围墙上的那位不明来路的探子对视后,李青琅等着礽帝的宣判。
但他意外的是,那探子发现李青琅正看着自己,竟笑着冲他点了点头,得意地一拍那木门的把手,而后跳下高墙,走到碧铃的身边。
李青琅狠狠皱了眉。
军象的规模已被至南人得知,萨莉亚至此不再试图编撰剧情,百姓们探头、伸长脖颈,试图从那洞开的木门处看到里面的光景,却很快被萨莉亚的人驱赶散去,黄泉部杀手隐匿身形,而军区内的杨虔则从袖口一拉响炮。
李青琅从军象背上滑下来,落在地上一个趔趄,被立刻拥上来的碧铃牢牢扶在怀中。
碧铃肩背上已经被汗浸透,不见半分冰鉴旁还抱怨热的花魁模样,李青琅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杨虔和那探子都皱了眉:
杨虔定定地看着李青琅:“青琅,此地不宜久留,对我的感恩之后再说,狼军从鞍集山西侧下来接我们,我们有两条路能走,要么原路返回,从刚刚那个甬道出去,要么穿过军区上山。”
李青琅此刻才有些腿软,后知后觉地头脑发晕,太阳太晃眼,他扶着碧铃站着:“……我没有要感恩你……从军区走吧,萨莉亚的人肯定会在刑场外埋伏,军区这几百头象,他们自己也不敢贸然进来吧。”
那探子也点了点头,面露疑虑:“……军区可行,只是……”
李青琅本就疑惑他为何没有了结自己,既然帮自己,又得到了臧西军区情报,必然是至南黄泉部的探子,那礽帝至此已经没有留自己的理由了,见他欲言又止,李青琅便出言问道:
“只是什么?”
“只是我在想,为什么那铰链旁边的士兵全都跑了,一个人都没有,现在想想,就算是畏惧发狂的军象,也不至于……”
那把手分明就不是一两个人能打开的,借了几头军象的撞击力,探子才能从外面打开,可见把手沉重。
狼军赶来也需要时间,到现在,他们几人都安然地在军区边缘等候,直到狼的喘息声近了,军象们感知到外来者的接近而躁动着咆哮,他们都未察觉任何包围或攻击。
碧铃眨了眨眼,转头看向自己驾着的李青琅:
“吉雅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