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琅用了一段时间才稍稍平复情绪。
“再然后的事情,就是我带着你和李良安回了臧西,因为他当时的年纪太小,倒也没有人对你们有什么恶意的揣测,李良安教你识字,教你驭兽,李姓太过响亮,所以你在臧西的时候,就叫青琅。”
李青琅改换了坐姿,他屈膝抱腿,像个七岁的稚童,夕阳已经遥远,上弦月高悬,天色半暗不明,晚风吹过满脸的泪痕,李青琅只觉得脸上冰凉。
“那后来为什么我会什么都不记得……”
“你不记得的其实只有我们,就算是那十年,你也只是在臧西开心地长大,我们从未告诉你当年的事,这对你来说太残忍了……”
对于一个孩子而言,他出生的那一天就是全家人惨死火海与战场的日子,他以后要如何去庆祝生辰,他要如何去面对孤独的人生。
“所以后来发生了什么呢,我为什么会回到至南,为什么会失忆……你现在,又为什么要来找我。”
萨莉亚正了神色。
“你十岁那年,已经能熟练驭兽,跟着我参加臧西皇族围猎的那天,我那一直怀疑你身份的皇姐擅自放进了一头伤痕累累的至南森林狼试探你。”
李青琅倒吸了一口冷气。
如果说至臧大战他只是靠萨莉亚的语言描述去想象过往,倒也合理,因为那是十七年前他刚出生之时的事情,但现在萨莉亚说的这些,分明是李青琅自己曾经历过的事,他的脑海却一片空白,只能靠萨莉亚的描述填补,靠自己对萨莉亚莫名的信任去客观得知自己的人生。
“你和良安都是我从至臧战场回来后才出现在身边的,皇祖在那一年去世了,臧西内部的夺权战争达到顶峰。”
李青琅像是听故事,偏头看着萨莉亚。
“我……那个时候会驭狼吗?”
“不,你不会,臧西没有狼,你当时学会的是驭象,你是李家的后代,是驭兽的天才,李良安教你的很有限,但青琅有极高的悟性,你七岁的时候就无需借助笛声也能驭象,但……也是这份才能给你招了祸患。”
“在我们图腾国度,驭兽本领有时甚至比政治才能更重要,当时母皇因为你,便对我非常器重,所以二皇姐出此下策。可你不会驭狼,你甚至到那时都没见过狼,当时你身边的象也被二皇姐引走了,那狼被激怒了,把你扑倒准备咬死你,我那二皇姐本已放下疑虑,但那森林狼在扑倒你之后,却对上了你青黑色的双眼。”
……青黑色的双眼?
“这种特别的眸色遗传自你的爷爷、你的父亲,李良安后来跟我说,你们那种眸色可以在暗光环境里仍有辨识度,狼能靠那种颜色变化认出你家的人,所以那狼认出了你,哀嚎了两声。最后它不仅没有咬死你,还把当时逃跑扭伤了脚的你背回了大营。”
李青琅一愣,他突然想到他刚去边境杨家军营时,第一只领回来的狼就是在暗夜里,和它对视后,那狼王也是突然就软化了敌意。
李青琅曾以为是他的真诚,也被军营的人谬赞为天分。
但现在才知,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这双父辈的眼睛,这双眼让李青琅在山火后的岁月里,毫无自知地通过眸色和对视让狼群辨识出了他,就好像长辈们在最后的燃烧中,曾经真心祈愿过、恳求过狼神与上苍,请他们继续庇护这眼的主人。
萨莉亚对上了李青琅青黑色的眼,抿了唇低声道歉:
“你被臧西皇族内部的夺位斗争波及,等我从猎场赶回营地时,你已经被母皇押着,母皇厉声问我你的真实身份,我没有想到更好的解释,我说了实话,只为尽全力保下了你年幼的性命,但你因为会驭臧西之象,被母皇灌下了忘怀水,李良安直接被处死,我活泛了关节,最后让他遮面度日,而你……我不想让你清洗记忆后成为臧西奴役的异族驭象师,于是连夜把你送回至南,所以你最后昏迷着被那头森林狼背回了至南。”
“我把你母亲生前留给你的血书和你的名姓还给了你,我身上昂贵的珠宝也再次卸下来放在了你身上,只希望你被人捡到后,那人能拿着昂贵的珠宝给你富足的生活。”
萨莉亚伸出了手,迟疑着握住了李青琅的,发现也是同样的冰凉。
“后来,我弟弟也死在了皇室斗争中,我终于下定决心和我那些姐姐们对抗斗争,如果我早一点狠下心,也许你不会受到伤害,你可以在臧西一直开心幸福,远离这些事情。”
这些话就算说给李青琅听,也丝毫没有唤起李青琅的任何回忆,他像是旁听了自己的事迹,发现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帮助,于是只轻轻地对萨莉亚摇了摇头。
原来他丢失了十年的记忆是因为药物,话本子里常说的一句话是,人是靠记忆和过去堆叠而成的现在,所以李青琅有时会被杨虔或者张又嶙笑骂太单纯、缺根筋,现在李青琅才后知后觉有些委屈。
你看,他有时缺根筋也不是故意的,丢失了十年的记忆之后只清醒地在人世活了七八年,那些再也讨要不回来的记忆让李青琅彻底缺失了自己的一部分,所以很多自然产生的快乐、**对于李青琅而言都还需要重新学习,似乎这么过日子也不错,不这么过也可以。
这种得过且过的惫懒心态还是在回到郢都认识碧铃后才消失不见的,好像爱上一个人之后就学会了开心和伤心,学会了嫉妒和幻想,好像就不再执着于迷茫的过去和无所谓的未来了。
所以李青琅摸了摸兜里的红宝石发带,想到了碧铃,冲着萨莉亚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
“真的不必道歉,虽然我不记得你了,但是谢谢你,萨莉亚殿下。”
萨莉亚在他的浅笑中愣住了,天色彻底晚了下来,田野里的牛回了棚,云也划过了好几波,萨莉亚终于和这个孩子陌生地重逢了,她到此刻才有勇气问他:
“青琅,你过得好吗……”
“我过得好,我知道我叫李青琅,后来我还是学会了驭狼,我认识了现在的朋友和新的家人,这段时间我也有了喜欢的人。”
听上去他在往前看,他很开心,他不是年幼的青琅,他现在是李青琅,他已经靠自己迷迷糊糊跌跌撞撞地重新活着了。
李青琅抬起头看月亮,身后的小象伸出鼻子,越过李青琅的肩头和他玩了起来,小象快活地发出短鸣。
于是萨莉亚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她原本接下来打算说的话了。
李青琅却接过了话头,瞥了一眼萨莉亚后自然说道:“所以殿下还没有回答为什么来找我的问题,如果只是为了澄清军象一事,维持和至南的友好通商,只需要那位加吉大人来就够了吧。”
青琅小时候,几乎所有的知识与技能,李良安都只需要教青琅一遍,他就能学会并且不再遗忘,萨莉亚知道,青琅一直是个非常聪明、敏锐的小孩。
萨莉亚有些语塞,李青琅轻轻摸了摸象鼻,从月亮看向萨莉亚的脸:“所以殿下来,本就是要同我说这些过往的,我小的时候,这些事你没法说出口,但我现在大了,那场战争的事情就可以告诉我了,我相信你的所有话,但殿下很显然没有告诉我全部,比如说当年那场明显是人为的火,到底是谁放的。”
萨莉亚吸了口气,而后屏住了呼吸般,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
李青琅轻抚着象鼻,想着萨莉亚的话,如果当年真的是他们李家打算火攻,那么就算军中情报外泄被臧西得知,鞍集山只有靠至南的那一侧有湖泊水源,也不难料到萨莉亚得到情报会到至南的后方挖渠引水。
但据萨莉亚所说,她当年遇到的人是截杀李良安的,不是阻止她引水救火的,所以那些人很显然就不是至南派来的。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故意布出疑阵,放出火攻的消息,让臧西出动能够开渠引水的驭象师和珍贵的象军,尽可能用山火重创臧西和至南的所有力量,甚至得知李家将军夫人战场分娩,都守在战场边缘,将他们李家赶尽杀绝。
李青琅想到这,拧了眉头,强行压下强烈到陌生的恨意,沉吟片刻道:“……是齐北对吗,二十年前,齐北还只是北方的一个人治小国,二十年间,却借着至南、臧西两国休养生息和通商借道的中间价用贸易带起了国内经济,发展起了人治之力,农业、军事、制造业全部都在这二十年赶超我们两国,若说那场山火的最大受益者,很明显是齐北。”
李青琅顿了顿,似乎是在思考:“……所以,殿下对我说的这些,一方面是想与我相认,但更重要的是联合我驭狼之力,共同应对齐北?虽然齐北目前并无战意,但你我都知道,齐北不断强盛,中间价也要得越来越高,逼战是迟早的事,青琅没有不敬之意,但是殿下迟早会继位臧西女皇,如果至南狼军能联合,那两国尚且还有同齐北一战之力。”
难怪齐北先一步赶来,泼尽臧西的脏水,干尽挑拨之事。
少年将军倚在象身上,神色放松又笃定,言语之间,从自己的悲惨过往里找到了可用信息并对现在的政事战况作出精准判断,萨莉亚几乎要为这样的少年喝彩,青琅是真的长大了,尽管他的眼角还挂着刚才的泪水,他的眼神却已经像夜幕里的狼一样,坚定又睿智。
但是,萨莉亚虽然没有对青琅撒谎,却隐瞒了很多。
比如,前段时间她在臧西偶然抓到了一个人,那人是至南的探子,叫清泉,却分明和十七年前火海旁截杀李良安的“清泉大人”是同一人。
比如,她从那位清泉大人嘴里得知的可怖真相。
比如,她来这里的目的确实是相认,确实是想和李青琅联合,但是剑指的对象却不止是齐北。
萨莉亚看着眼前温和浅笑、眼神笃定的李青琅,看了眼他眼角的泪痕,想到了他刚刚说起家人、朋友还有喜欢之人时亮亮的眼神,最后只是回以一个同样清浅的笑,她摸了摸李青琅的马尾,感叹着青琅长大了。
却没有对李青琅的话作出回应。
……
两日后,辞日将近,齐北先臧西一步告退,齐北此番来至南有两个目的,一是试探至南深浅,但是狼神之力在至南式微一目了然,李青琅见日、宴日都列于官员末席也是事实,这李青琅也确实有本事,值得齐北再下功夫。
二是挑拨至臧关系,但是臧西紧跟其后,自然不了了之。
至南不想要这狼神之力,大力发展商业和人力,也被臧西侧面证实了,但他们齐北却实在缺乏这些图腾力量,象军商用之时,齐北必然会插一脚象军贸易,但是难以驯服的狼军却需要李青琅的才能。
李青琅……
宋利在关隘外深深看了一眼李青琅,心道:
他日再会,李小将军。
而臧西完整地参加了辞日典礼,未曾提前离去,全程恪守礼数,却只在最后提出了个不情之请。
加吉抚心行礼:“至南礽帝陛下,相信您也知晓此番臧西前来的不易与诚意,现在已是鞍集山的暴雨季了,初夏已过,盛夏将至,我们臧西这支使臣队伍已经在来时折损了一支小队,回去时要经过暴雨区,可否请礽帝拨一支队伍护送。”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或者说,就算臧西不提,也本就应该有一队礼部押伴官,一路护送臧西使臣,直至出了至南国境。
更何况这里面还有个萨莉亚皇女,几乎可以说是下一位臧西女皇了。
于是至礽帝几乎是立刻同意:“这个自然,这个本也无需蛇族加吉大人担忧。”
加吉却再次行礼:“礽帝陛下,不同于齐北一路北上的坦途,我们臧西将要经过的路线是晟城、栖霞郡,出了栖霞郡就是丘陵区,丘陵区后就是湿地、林区,穿过长段的林路和骨鲤池,才能到鞍集山。丘陵暴雨,难以成行,我们殿下的安危没有护卫保障,雨中迷失路线,也没有狼军带路,请恕加吉无礼,可否请陛下出动小队狼军,护送我们安全到达边境。”
辞日这种场合,张又嶙自然也在殿上,李青琅这个闲人一大早就去枫铃馆找他相好去了。
张又嶙听完加吉的话心里一咯噔,眼珠滴溜转着想心思。
本来李青琅这趟回郢都,就是因为齐北非要见李青琅闹的,现在齐北也走了,李青琅本来也该回边境了,正好臧西也去鞍集山边境,多么顺路。
而且臧西使臣姿态如此之低,来的时候也确实是波折艰难,被劫杀了一队的人不说,还迷了路,单靠押伴官的话,安全确实难以保障,人家来的时候就经历这些了,回去的时候要求有护军也很合情理。
最麻烦的就是这个萨莉亚!她来也没干什么重要的事啊,这位尊贵的皇女也太给至南面子了吧!把她全须全尾地送回去也是个技术活啊。
所以下一秒,朝上有官衔有爵位的武将都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开始推举李青琅。
张又嶙心想,就知道你们这群人没憋好屁!
他们也不愿意在暴雨季进丘陵湿地和林地啊,尤其是骨鲤池,暴雨时的骨鲤池水位暴涨,一夜之间就能淹死一个驻扎的小队。
最麻烦的是,他们都是郢都的官,送完臧西使臣后,他们还得顶着暴雨回来,把臧西这群人安全送到就算了,要是这尊贵皇女出了啥事,他们可不想担责。
李青琅驭狼本事了得,暴雨的林区里迷路了也能靠狼走出来,而且他去了也不用回来,反正他都要去这一趟的。
所以他们推介李青琅的话说得非常诚恳,礽帝也觉得不算个事,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指派了李青琅去护送。
张又嶙也说不出个反驳的话。
萨莉亚起身盈盈抚心,一切都照着她预想发生。
……
此刻,枫铃馆南阁。
李青琅搓了搓胳膊,对碧铃道:“……怎么回事,从刚刚开始就老是一阵阵恶寒。”
碧铃脸色并不好看:“受凉了?活该!谁让青琅那天晚上跑去跟那个萨莉亚殿下吹什么晚风的。”
“哎呀碧铃你怎么还在吃醋啊,我都说了她是小时候我认识的人,她那天晚上跟我的对话我刚刚也一五一十跟你交代了,你怎么还骂我啊……”
“因为你为了她收回了送我的礼物。”
“那个发带刚刚已经还给你了!”
说好的双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臧西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