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夏日渐深,即使天色已近傍晚,等李青琅跑到使臣馆筑时,也还是跑出了一身汗。
他到臧西使臣馆筑前,豆大的汗珠挂在脑门,李青琅正顺着气,馆筑前的官员看到李青琅时有些许意外,还未上前询问,馆筑内蛇族大臣身边的两位随臣却从馆筑内走了出来,径直走向李青琅,似乎早已知晓李青琅的不请自来。
“李小将军,我们殿下在内恭候,请。”
李青琅心道果然,便跟着身着蛇纹服饰的随臣进入馆筑内。
郢都内设建的使臣馆筑是一大片院落,但是彼此不通,齐北的馆筑在臧西馆筑的后方,却要绕过正片馆筑建筑,从另一边的门才能进入。
馆筑内的装饰与陈设无功无过,用的是至南皇室素来喜好的深色,在炎热的天气里,进了馆筑入目是层层叠叠的行廊和回字形露天花园中种植的杉树,花园有水榭,水榭后大片的湿地润土,上面趴着只时不时无聊地甩着象鼻的小象,象鼻偶尔喷出杉树根旁吸来的水,在炎热的天光下映照出清凉的彩虹色光,四方的冰鉴里装满了大块晶莹的冰,让李青琅长舒了一口热气,因为狂奔和不安而乱跳的心脏稍稍平息。
随臣带着李青琅绕过回廊进了最大的主屋,在简单的禀报后恭敬地为李青琅推开了门,李青琅不意外地抬头看到主屋内仅有萨莉亚和那个象纹白袍人静立在屋内。
李青琅进入屋内,随臣便将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他还尚未开口,萨莉亚立刻就迎了上来。
之前李青琅看到的怀念神色并不是错觉,此刻私下里没有旁人的使臣馆筑里,萨莉亚毫不掩饰的熟稔让李青琅十分不习惯,比起男女间的亲近,萨莉亚甚至包括那象纹白袍人,给李青琅的感觉都更像是张又嶙和沈氏,直觉上都更像是来自长辈自然的关心与爱护。
萨莉亚走近后抬手,为李青琅擦去了头上的汗珠,动作几乎是温柔到小心的程度,下一秒,她说出的话几乎让李青琅在听到的一瞬就紧紧攥住了手里的红宝石发带。
“你还跟小时候一个样,一遇到事就急得很,跑得这么急做什么。”
李青琅瞪大了眼,猛然抬了头,狠狠地紧了拳头,不敢置信地望着萨莉亚,震惊的视线在萨莉亚和白衣人之间来回打量着,却思量不出头绪。
相比于萨莉亚的温柔坚定,白衣人的情绪则更加激动,他在白袍下遮蔽的胸腔大幅度起伏着,像老旧艰涩的风箱,最后他竟直接就摘了兜帽,露出面容,深深地望向李青琅。
比起臧西人,他的肤色明显白皙过头了,兜帽下露出了他的装束,他头上未着琳琅宝石,只有一枚朴素的发冠和木钗,身上的简装束袖并无任何蛇蟒象猴的臧西特色纹路,是最寻常的至南男性的模样。
他的相貌是李青琅未曾见过、丝毫没有印象的陌生,他的脸上有可以称得上是清俊的五官,却有着被痛楚深深刻印般的双眼,这样有岁月有故事的双眼此刻通红着,而后,他便在李青琅全然警惕与震惊的目光中跪了下去。
他竟哽咽了一下,喉头发紧般说:“……参见少主。”
少主……
像血液一下涌上五官头窍,嗡鸣声让李青琅站不稳似的晃了晃。
那白衣人没有等李青琅的任何回应,又立刻难掩激动般抬起头起了身,单手拉过李青琅,一把就将李青琅搂进怀里。
他失声痛哭。
在震惊中,李青琅做不出任何及时的反应,他感觉那句泣血含泪的少主从他的左耳绕到右耳,打了个弯绕几个圈才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
这偌大世界里的人们,有亲昵叫他青琅的,有客气叫他李小将军的,有怀念叫他驭狼李氏遗孤的……
可唯有李家的人,才会称呼他为少主。
一切疑惑就此得到了解释。
……
他的哭声半晌未歇,李青琅没有推开白袍之人,但已经稍微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萨莉亚和李青琅对上视线,定定地冲他点了点头,对李青琅说:
“出去走走吧。”
李青琅这才从白袍之人的怀抱中脱身,白袍人重新戴上了兜帽,遮住了面容,强压着泣声:“……失礼了。”
李青琅冲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跟着萨莉亚出了主屋。
萨莉亚从纤细外露的腰间摘下了一根镶嵌着数枚彩色宝石的笛子,简短地吹奏了几个音,杉树下趴着玩水的小象起了身,静静地回望着他们。
“就算臧西坦荡处事,但有些话也确实不能让齐北人或至南人听见,这头象年纪尚小,但是耳朵已经足够大,像蒲扇一样,它会带我们去个足够安静的地方。”
李青琅点了点头。
两人跟着小象从花园后方穿过,出了馆筑的侧门,侧门不大,刚好够小象挤出去。馆筑就在城郊,郢都不算大,有一半都是皇城,有四周的商铺官府与林野拱卫着,使臣的馆筑靠近关隘,小象甩了鼻子扇扇耳朵,二人无言跟随着,一直快走到上次李青琅和碧铃去过的草坡。
小象停了下来。
还是和那日差不多的光景,斜阳映红了一半山坡,萨莉亚看着这样的日光,却叹了口气。
“二十年前的那场大火,火光也是这样映亮了一半的鞍集山。”
李青琅几乎屏住了呼吸。
他混沌的脑子终于在此刻清醒地意识到,他终将直面他的过去,他无人知晓、无人关心的过去。
萨莉亚坐了下来,她本是个李青琅降临世间快十八年未曾谋面的陌生国度的陌生皇女,却因着熟悉的动作举止生生让李青琅生出莫名的信任感,这份信任感从宴日便莫名产生,在萨莉亚坐下的时候,这份违和的信任感到达了顶峰,让李青琅决定无条件倾听并信任这个陌生的女人。
草坡上,朝向城外的一边就是下坡,走下草坡是低矮的民房和田地,这个下坡不陡,所以不需要大量种植树木防止水洪和泥流,开阔的草坡没有什么树,坡顶开始才有密林,一直延伸到郢城边缘。
在这样的草坡上,萨莉亚找到了一个裸露的树根,年轮百圈,萨莉亚似乎准备说许多话,于是干脆猴坐在那树根上,一只腿竖踩着,一只腿伸直了。
李青琅微微瞪大了眼。
这个坐姿,是他自己在侍郎府后院不自觉猴坐在石凳上的不雅坐姿,还被沈氏骂过。
他突然想起,臧西木材匮乏,甚至需要大量从至南通商进口,所以哪怕是皇室,臧西都很少用桌椅,而是席地而坐,坐在精织的蒲团草垫上,所以这种猴坐一般的坐姿,在臧西不是不雅,而是一种常见的、常用的坐姿。
萨莉亚看着远处的田野,眼神悠远、放空,似乎还在想从何说起,李青琅却怔怔地说道:
“殿下,我曾经在臧西生活过,对吗?”
萨莉亚有些惊讶,看向了身旁的李青琅,点了点头。
李青琅从鼻子中苦笑着哼出声来,在萨莉亚带着询问的目光里也自然地猴坐了下来,小象凑了过来,在李青琅身后趴下,李青琅顺势一靠。
萨莉亚仿佛看到了十年前,臧西皇宫里,午后唤来大象准备靠着午睡的,七岁的李青琅。
她鼻子一酸,夕阳下,泪眼被照得很清晰。
“你在我身边生活过,并且准备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李青琅静静地看着她,准备从头听起,无论是红宝石、母亲还是记忆,因为直觉上的熟悉,李青琅都决定相信。
萨莉亚于是从头说起,故事开始的版本和李青琅已知的内容没有什么不同,二十年前的战争,出征的全家人,还有出征后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的母亲。
“这些事,是李良安,也就是刚刚那位白袍之人告诉我的,他世代为你们李家的府军,原本姓梁,后来被你爷爷赐了李姓,你爷爷那时的李家是至南最为倚仗的世家,李家巅峰时期的荣耀,有着万千至南山头都能一呼百应的李家狼军,一声月下的狼嚎,可以一座接一座山头响彻一个月夜。”
“至南靠着这样的李家,才能在四五十年前割据纷争的大陆上占据一席安稳。二十年前至南和我们臧西的那一仗,只是边境纷争,不是世仇,所以母皇和皇祖告诉那时仅有十八岁的我,至南准备在山林密集的鞍集山用火攻,我根本就不相信。”
“在鞍集山用火攻?”
二十年前参与那场战役的人几乎都死光了,李青琅又丢失了童年时十年的记忆,对于二十年前全族惨烈阵亡的那场战争,他现在是一无所知。
“那个时候的我和你现在差不多大,我把战争和政治都想得太过于单纯,我觉得我们两国没有世仇,不至于用火攻这种鱼死网破的法子,所以我只是带着象军在大后方开渠,就算李家用了火攻,我也能立刻引水灭火。”
“……但是那场山火还是烧起来了。”
“是的,那场火起得很蹊跷,而且火势几乎一瞬就蔓延开了,鞍集山盆地的至高处被火油围了个遍,无论是臧西还是至南,都没有撤退的路径,包括你,都没有逃出去。”
“……包括我?”
萨莉亚垂下了眼:“李良安那年十三岁,他还有个姐姐,他们二人负责带着你逃出战场,那一天,就是你的生辰……你母亲在战场上生下了你,她是个勇敢的、机敏的人,她似乎是早早就觉得不对劲,但是她没有让李家军撤退,她生下你后,和你父亲、和你们李家所有人,一直守到最后……”
李青琅只觉得像是在听别人的事一般,他似乎应该伤心、应该哭喊、应该痛彻心扉埋怨世界责怪命运,但他动用全身力气似乎都只能缓缓眨两下眼睛。
“……然后,我在大后方遇到了带着你逃出来的李良安,他姐姐已经死在了路上,他怀里抱着你被人截杀,我救了他,那群人穿着至南的军服,关键时刻,他把你托付给我,用命引开那群人,最后跌进沼泽。”
萨莉亚似乎全然陷入回忆中:“但是沼泽对于臧西的象军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象足浅涉,象鼻一卷,李良安那个时候甚至都没有丧失意识,救下他之后,我就让他赶紧带着你下山,往鞍集山脚至南的村落跑,但他没有跑出去多远山火就蔓延开了,就在他眼前,像一条早已埋好的引线似的,先是一点火,再顺着火油线包围了鞍集山,最后……是一片火海。”
萨莉亚深吸了一口气,有些不忍地看着李青琅,艰涩困难地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那不是象军引渠就能救的火,从一丝火光到一片火海,也就是几个呼吸间的事。我几乎是拖着哭喊的李良安上了象背,把他和怀里的你背出了最外缘的火线,我们动作及时,但我的象军也活活烧死了五头……我们站在盆地边缘的高处,看见盆地里的至南人、臧西人都不再厮杀了,至南狼一身的火,绕着山找出口,每一匹经过我们的狼都在哀嚎着狂奔。”
夕阳越接近傍晚,就会越暗、越昏黄,但是没有云遮挡的时候,万里橙色的霞光就会毫无遮挡地映红天空,像被冲天的火烧红了半边。
萨莉亚看着这样的天,回忆道:“救不了……象群一开始还背着人往外逃,但是没有用,后来只要是有树的地方,火顺着林木而上,参天的树成了参天的火墙,无处可逃竟成了当时最小的绝望,更大的绝望来自沼泽,火星蹦进沼泽,引燃了沼气,鞍集山深处的爆炸声和燃烧声不断,最后人、狼、象聚在一处,象和狼围成墙,把人护在里面……”
李青琅不知道什么时候,眼前已经被泪水模糊,萨莉亚的语气平淡,没有半点苦难灾厄的渲染,她只是回忆,却依然让李青琅在十七年后的夕阳下重新经历了一遍焚烧与烈火。
“三天后,山火无水自灭,因为鞍集山内已经烧无可烧了。四天后,鞍集山开始下雨,这个时候无法进山,因为树被烧光了,雨势变大会形成泥石流。七天后,雨停了,山上光秃秃的,人、象、狼仍然保持着围成一团的姿势,但是轻轻一碰,就全部都碎成了灰,混在一起,被积水一冲,成了污泥……还有一个月,这场战争就过去了整整十八年,而鞍集山现在林木葱葱,狼群积聚。”
再过一个月,就是李青琅的生辰。
至臧战争打了两年,二十年前开始边境冲突,十八年前山火两败俱伤,至今,连李府前哀悼的花都焦枯了,李青琅却在今日,成了这场战役最后的受害者。
被萨莉亚哄孩子般轻拍上颤抖个不停的后背时,李青琅才意识到,从刚刚就一直能听见的哀怮哭声,其实发自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