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忙的事情越多越多。
孟尚谦逐渐习惯了这样繁杂的生活,从琐碎中寻找秩序和安宁。他已经有很长一段不看诗集了,因为没时间。父亲的精神头大不如前,白日晒着太阳能半天功夫,剩下半天跟叔公闲聊喝茶,族中和生意场上绝大多数事情交到了他的头上。
他独当一面,肩负整个孟家。这是长子的责任。他从未想过推卸,但偶尔在夜深人静的书房中,也会想起那个轻易脱身而去的叛徒。
他称孟留真为叛徒。
叛逃自由,逆悖之徒,摘去一切枷锁。
孟留真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他不要荣华富贵,不要少爷的头衔,不要继承宗祠。舍弃掉所有的一切。气得父亲至今郁郁寡欢,不许任何人提那个逆子的名讳。就当是没认过这个儿子。孟尚谦私下派人找了大半年,一无所获。
孟留真要么是死了,要么是改名换姓,可以藏匿行踪。茫茫大海捞针,怎么能找到一个根本不愿意被他们找到的人。
老管家说道:“年轻人气性大,在外头过个两三年,便知道家里人的苦心了。他的根在这里,他总会回来的。”
孟尚谦知道,他也许真的不会回来了。
他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扎根生长,唯独不是在孟家。孟家没有自由的土壤,一百年老宅游荡着数代先祖的亡魂,是座华美囚笼,一代代在这里出生,包括孟尚谦,但不包括孟留真。孟留真是误入樊笼的鸟。
孟尚谦看穿了真相,但仍然没有放弃寻找。
他不再抱有劝说他回来的念头,只是觉得,得到一些音信,也很好。
孟府老宅的院子里生长着一株宽阔的海棠,春天花繁叶茂,结出蛋黄大小的海棠果。果子坚硬异常,苦涩麻口,但长得红通通的,十分诱人。
孟留真刚来那一年果子结得尤其多。他没吃过,站在树下眼巴巴望着,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仆人们说不能吃,他不敢摘,以为那是什么很金贵的东西。他坐在树下傻等,孟尚谦好几次路过看见,很好奇他在等什么,又不好意思问。
因为孟尚谦讨厌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乡巴佬弟弟。不想跟他主动说话。但乡巴佬反常的行为又引起了注意。偷偷观察一番,发现树上掉了颗果子。
孟留真立即跑去捡起来,随便一擦,就往嘴里塞。
孟尚谦大喊:“你在做什么?”
孟留真吓得一哆嗦,果子掉在地上。像是被做贼拿脏,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他央告孟尚谦别说出去。果子是自己掉的,不是他偷的……孟尚谦听了半天,才意识到他想尝一尝海棠果。这果子酸了吧唧难吃极了,有什么好吃的。孟留真似乎从没吃过。
于是孟尚谦起了一个坏心思。
“地上脏死了,你要吃,我给你摘就是了。”
“真的吗?哥哥?”孟留真一愣一愣的。
“不许叫我哥哥。”
“爹说,我应该叫你大哥的。”
“反正不许叫,”孟尚谦道:“你还想不想吃果子了?”
“想……”孟留真弱弱道。
“我给你摘,但你必须吃完。要敢吐掉,我就打你手板。”
“哦……”孟留真并不知道,一向冷漠的孟尚谦怎么今日善心大发,对他好起来。但他没有想太多,也不会把人往坏处想。
孟尚谦比他高许多,一伸手,薅羊下一根硕果累累的树枝。摘下十几颗果子塞给他。这样还不够,孟尚谦甚至临时起意,爬到树上去,摘了一大兜。孟留真说够了,他吃不完。孟尚谦直到拿不下才从树上跳下来。孟留真受宠若惊,道:“谢谢你,哥哥。”
孟尚谦道:“吃吧。”
孟留真道:“哥哥,我们一起吃。”
孟尚谦道:“我不吃。全是你的。”
孟留真吃第一口就吐了。
孟尚谦道:“你答应过全部吃完。”
最后把孟留真吃得胃绞痛,脸色苍白,上吐下泻,人都晕过去。请大夫开药方吃了半个月才好转,整个人瘦了一圈。父亲问他干嘛吃那么多果子,他说他以为很好吃。海棠果好不好吃,第一口就能尝出来,傻孩子吃那么多,要么是味觉有问题,要么是脑子有问题。
后来大家提起这件事当做二少爷的童年笑话,孟留真也是一笑置之。
至今没人知道是谁让他吃的。
从那时候起,孟尚谦意识到,这人死脑筋。答应过吃完就往死里吃。不想告发罪魁祸首,就顶着傻子笑话年复一年,密不透风。孟尚谦有时候甚至希望他真去告状,让大家知道斯文正经的大少爷也藏着一肚子活水。
但他没有,他让孟尚谦继续戴着无可挑剔的面具,受到瞩目喜爱,完美无缺,直到假面具和他的血肉融为一体,再也摘不下来。
孟留真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很久以前,一直都知道。
甚至比他自己更了解自己。
现在,孟尚谦罪有应得,只能一辈子戴着面具走下去了。怎么能说不是一种报应呢?孟留真在的时候,会让他想起自己幼稚无耻的一面。孟留真走了,那些记忆也渐渐变得模糊。像是失去镜子,或是失去影子,他的阴暗面被抹去。分毫毕露地站在太阳底下暴晒。
作为孟家家主,作为儿子,丈夫,他都是无可指摘的。
选择了什么,必然失去些什么。
孟留真杳无音信,但是另外一个人的行踪却有了些端倪。仆从将私下查出来的消息回禀孟尚谦。“青兰姑娘有一个交好的姐妹,名唤紫洲。当时宁州城动荡,被一个军户掳走,做了人家的填房。她说她并不知道青兰的下落,最近却收到一封信,不知谁送来的。信笺没有署名,只花了一朵青色兰花。”
“信呢?”孟尚谦问。
“我要来了。”
孟尚谦看过后,认出是青兰的字迹没错。
信上说自己还活着,过得很好,勿念。
当时青兰被黄老爷赎走,黄老爷又遭遇不测,她下落不明。找了很久没有消息。到如今才从旁人那里等到一些消息,得知她相安无事。孟尚谦心中悬而未决的大石总算落了地。他来晚一步,教她落入万劫不复境地。
想来她是恨他的。
所以给小姐妹写信保平安,也不给他只言片语。
“信是偷偷塞进门槛里,没有看到是谁。信上也没有暴露她的住处。所以目前我们仍不知道青兰姑娘在哪。只能盯着紫洲姑娘,等下一次来信。”
等到又如何?
下一封来信,大概也不是写给他的?
错过那一次永远不会有机会弥补。
孟尚谦道:“把信还回去吧。”
仆从问:“日后还是有机会的……”
孟尚谦道:“算了,她既然过得很好,我又何必去打扰。”
仆从觉得可惜,道:“至少,应该见上一面,解除误会。”
孟尚谦摇头。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误会。
只是有缘无分,散就散了。破镜难重圆。
那位心思敏感,孤高自诩。既已被伤透,绝不会回头原谅。这一封没有留名的信就是最好的印证。她不想被任何人找到。得到如此结果,了却孟尚谦一桩心头事。他让仆从把信笺还回去,顺带补了一些礼,送给她昔日的好姐妹紫洲姑娘。算不什么补偿,只当是一番心意。
……
不久后,孟家的第一个孩子降生了。
是个女孩,长得圆头圆脑。孟老爷很喜欢亲孙女,每日要来看四五回。自从潘玉即将临盆,潘雄放心不下,带着稳婆彻底住在了孟家。幸好母女平安,有惊无险。
对于这个脆弱的小生命,全家人怜爱至极,整日围着她转。为了小外甥女和妹妹,潘雄也根本顾不上跟孟尚谦斗气。整日抱着不撒手,相较之下,孟尚谦抱孩子的次数都没有小舅子多。孟尚谦当然是高兴的,但那高兴并不会失态地流露出来,惹得潘雄不悦。
“你们家要是不喜欢闺女,我抱回潘家养。”
潘熊经常说这样的话。
众人只是笑,潘玉嗔怪道:“大哥说什么呀……”
笑意欢融,孟尚谦抱住了自己的孩子。
比想象中要轻很多,轻得像个物件。婴儿美梦沉酣,在他怀里不吵也不闹,乖极了。孟家为大小姐准备了一场隆重的满月宴。邀请亲朋好友、生意上有往来的商户,官场上的,鱼龙混杂之人。加上孟家的亲戚,倒比成婚之时更加热闹。大家不仅是给孟家面子,也是给潘家面子。孩子的出生,打破了两家不睦传闻,修补了隔阂,重归于好。
孟尚谦有意借助这次满月宴向外界传达东山再起的消息,进而扩大合作,把以前断掉的门路重新牵线搭桥。一次宴会能做的事情太多了。忙完一整天,回去后,他将所有事情在脑子里梳理了一遍。坐在床边,望着妻子抱着女儿沉睡的疲倦模样。
他陡然意识到,孟留真为什么会对这一切感到厌弃。
父子之情,手足之情,夫妻之情,都在一张算计的大网中扭曲爬行。甚至刚来到人世一个月的婴孩,也在世情中起到她最大的作用。那堆积如山的贺礼,张口就来的吉利话,佯装玩笑话提起的娃娃亲……隐藏在欢声笑语下的,根植于人心的,利益交换。
她甚至还没有睁开眼,就已来到这样的世上。
“大少爷,礼单都入库整理好了,您要过目吗?”
仆从悄声上前,打断了孟尚谦的思绪。他比划噤声的手势,从卧房退出来,轻声掩上门。已近深夜,满月宴结束,宾朋都已经离去。仆从双手递上礼单。孟尚谦不想看,只是问了句:“都对上了吗?”
仆从道:“大多对上了,只是有一个篮子,不知谁给的。门房说是一大早放在门口,没有看到人。”
孟尚谦道:“是什么?”
仆从道:“两双婴孩穿的鞋袜,两套小衣裳,还有一只布娃娃。就这些,里头没有留字。但裁缝店的掌柜看了,说很像二少爷的针脚。”
孟尚谦怔愣片刻,道:“带我去看看。”
篮子十分普通,像装菜的,但干干净净。垫着一块棉布。布里包着几样精巧的婴孩衣裳鞋袜。针脚细密,绣工栩栩如生,不是三五日能赶工出来的。至少需要两三个月。孟尚谦拾起一只小鞋子,放在掌心。做绸缎买卖自然对针线活有着独特的眼力。“是他做的。”
仆从笑道:“看来二少爷还是惦记家里人的。”
他知道侄女今日满月宴,特来送礼。人虽然没到,心意到了。
孟尚谦心想,这大概是众多贺礼中,唯一对小孩用心的。
来自二叔叔的礼物。
“好好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