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苏家大郎君苏伯然,他今日难得休息去鹤柏堂请安时,正好碰到刚入府拜访老太太的莱嬷嬷。
莱嬷嬷乃是官家身边的奶嬷嬷,如今已有七十高龄,管家体恤其年迈,放出宫后安置在汴京,只是莱嬷嬷乃是太原人,多年不曾返乡,便求了管家允其回太原养老。
苏老夫人年少时曾跟随父亲入长安赴任刑部侍郎一职,跟母亲赴宴时有幸见过几面跟在皇后身边的莱嬷嬷。应着是同乡的关系,且莱嬷嬷也有一个亲妹妹,年纪性格与老夫人相仿,多年来一直有些来往。
这次老太太请莱嬷嬷教导苏家几个姑娘官家礼仪,顺便开阔姑娘们的眼界与见识,这也是为了以后议亲做准备。莱嬷嬷思考良多,最终还是同意了这个请求。
苏家到底不会永远留在太原的。
“这是汴京来的莱嬷嬷,祖母请她为妹妹们授课,还不见过莱嬷嬷。”苏伯然咳嗽一声,打破屋内诡异的沉默。
屋中五位姑娘神情一敛,皆放下手中物件,乖乖起身行了小辈礼。
在宫中摸爬滚打,浸染多年,能活到现在的人,一双眼睛最是犀利。莱嬷嬷看着屋内容貌各异,气质迥然的五位姑娘,下垂的利眼扫过众人,不过片刻时间便把众人心性摸清了一些。
她在心中暗自摇了摇头。苏家小辈心性各异,想必之后的日子有得热闹。
“诸位姑娘多礼了,老身虽说有幸被请来教导各位姑娘,不过仍是一介白身,担不起官家娘子这礼,以后执师生礼即可。”莱嬷嬷谦卑说着,对着她们回了半礼。
“嬷嬷哪里的话,我们不过是寻常闺阁女子,哪里比得上嬷嬷侍奉管家来得体面。”苏锦彤整了整裙摆上前恭敬说着。她神情高傲又不失礼节,言行举止颇有章法。
“姑娘便是六娘子吧。”莱嬷嬷并没有因为苏家嫡女的示好而露出得意之色,依旧不卑不亢地说着,“人生漫漫,老身能走到如今,第一条便是守规矩。六娘子客气了,今日来不过是看看学堂,就不耽误各位娘子学习。”
苏锦彤脸上笑容一僵,身后的苏锦雨清冷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之色。苏锦光见状,低着头不敢抬起,至于最后面的苏锦然和苏锦瑟皆是面无表情,没有半点神情变化。
苏伯然带着莱嬷嬷离开后,屋内五人又一次陷入沉默。
苏锦彤本就是脾气不好之人,等人完全走远这才彻底阴下脸,她恶狠狠转身,瞪着其余四人,嘴角勾起冷笑道:“少给我露出阴阳怪气的样子,尤其是你苏锦雨,这莱嬷嬷可是祖母特意请来给我的,你们不过是沾光。”
苏锦雨纤长的睫毛微微扬起,露出浅淡的不屑笑意,直接反驳道:“六妹妹好大的口气,只要是高帽就要往自己头上戴,也不嫌脖子累得慌。”
苏锦瑟抬起眼来不经意间扫了三姑娘一眼。三姑娘的傲是看得见的,矜贵自持,对人淡漠高傲,有时比苏锦彤这个嫡女更有派头,加上她身负才名,侯爷宠爱,一向自诩不凡。
她虽然争,但是光明正大地争,从不遮遮掩掩,满身写着野心,倒也显得极为大方。
她与苏锦彤的斗争也可以看作是大夫人多年来与凤姨娘的明争暗斗。一个是正房大娘子,祖母扶持,一个是受宠妾室,侯爷宠爱。
多年来,双方各有得失,不分胜负。
苏锦彤向来是说不过苏锦雨的,闻言气歪了鼻子,凌厉视线转向最后面的苏锦瑟,怒而呵斥道:“上次绊我的事情还没和你算,少给我得意。”
站的这么远还被殃及的池鱼苏锦瑟无辜抬眉扫了前方两座失火城门,无声叹了一口气,淡淡说到:“三日前祖母让我们互礼致歉,前事不提,六姐姐莫不是忘了。”
苏锦瑟一向觉得苏锦彤是个拎不清的小孩,有时候被烦多了,自然不会步步后退,不软不硬地刺了一句便低下头躲在苏锦然后面。
苏锦然脾气暴躁,性格爽朗,最不喜欺负弱小之事,偏偏还有些聪明,像她那个多事的母亲一样,在祖母面前颇有面子,所以哪怕是苏锦彤也不会在她面前太嚣张,免得被当众落了面子,也讨不得好。
“六妹妹不过是快人快语,哪有这般心思。”角落里一向沉默的苏锦光打着圆场。她姨娘乃是良姨娘,是祖母提上来的丫鬟,自然是站在苏锦彤这边。
苏锦雨眼角斜了她一眼,嘴角弯起似含笑意,眉梢却是带着冷意,面若寒梅的清淡脸颊露出讽刺的笑意。
“如何想的,你们自己清楚。”她示意丫鬟春兰把东西收拾一下,让丫鬟夏荷理着裙摆,抬起下巴,高傲说道,“爹爹今日找我,现在已是申时三刻,各位失陪了。”
她带着两个丫鬟昂首挺胸地出了女学,翠竹花纹的裙摆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丝线里揉捻着金丝,看似浅淡高贵却又格外华贵。
猫发财趴在椅子后把众人脸色尽收眼底,那双浅色瞳孔似一块琉璃毫无波动之情,最后把视线落在门口,陷入深思。
那个莱嬷嬷,乃是管家身边得脸的人,性格最是刻板,汴京多少高门想把她请过去教导内院娘子,没想到最后是苏家把她请过来,当真是稀奇。
大堂内,纷争还在继续,苏锦彤冷笑一声,推开靠近的苏锦光,冷冷说道:“滚开。”
苏锦光尴尬地站在原地,她手足无措地看着苏锦彤,眼角视线看到苏锦然和苏锦瑟回到角落里,交头接耳地说着,她面色倏得一下涨红,燥得她心里发热,羞愤之情滋生。
“过来,站这边发愣做什么。”苏锦彤呛着呆立不前的苏锦光。
苏锦光不敢迟疑,立马迎了上来,低声说道:“怎么了。”
苏锦彤示意丫鬟琉璃捧上一个物件,随意说道:“我看你棋子都磨旧了,这副紫英石棋子给你的,可得好好学,切不可给我丢脸。当初就说了你合适学琴,乐感出众,好端端学什么汴京人来下棋。”
苏六姑娘总是跟炸/药一样,一点就炸,一张小嘴跟个小炮弹一样哒哒个不停。
不远处的苏锦瑟也是听得颇为头疼,深吸一口气,拿出毛笔打算练几个字。
“你之前的笔墨哪里去了!”苏锦然也是头疼地揉了揉脑袋,视线一转,突然看到苏锦瑟手中拿着的破笔,皱眉问道。
苏锦瑟眨眨眼,捏着笔,小心回着:“这是翠华从随波院里拿过来的,只剩下这支了。”
苏锦然脸色一变,猛地一拍桌子,怒斥道:“好一群恶奴。”
趴在苏锦瑟腿边的猫发财被这一声吓得弹了起来,瞳孔紧缩,他现在是一只猫,耳朵极为灵敏,常人的细微动静与他而言好比惊天之雷,非常容易受到惊吓。
苏锦瑟下意识摸着怀中的猫发财,抬起头来看着愤愤不平的苏锦然,一时摸不到头脑。
“跟翠华没关系。”她以为苏锦然说的是翠华私吞了笔墨,小声解释道。
苏锦然冷笑一声。
“自然不是说她,我观她还算忠心。我说的是私吞你笔墨的刁奴,走,我带你去出气。”
苏锦彤也看向这边,眉心皱起,幸灾乐祸地质问着:“爹爹送你的文房四宝怎么不用。”
苏锦瑟摸着怀中的发财,发财探出脑袋看着她案桌上那根劈叉的笔端,龇了龇牙,把笔甩了下来。
“不知道哪里去了。”苏锦瑟心思一动,眉宇间露出一丝惆怅,顺手把炸毛的猫发财按了回去。
“怎么这样没用,连赐礼都守不住,可惜了爹爹特意找的端石桐叶砚,这可是景王爷府中流出的。“苏锦彤嘲笑着,指了指自己面前的云海旭日砚得意说道,“不过也没什么好羡慕的,我这个可是绿端石,可遇不可求。”她神情颇为自得,移开视线,不再管苏锦瑟这个无用的人。
原来,苏家自诩书香世家,族中子孙诞生,不论男女,父辈都会准备一套笔墨纸砚交于刚出生的孩子。其中,苏锦瑟的便是一套据说从景王府中流出的物件,一打宣纸玉版宣,一条徽墨金膏水碧,一套湖笔贺莲青,一块端砚桐叶砚,足见其珍贵。这套是当时还处在情爱迷雾中的长乐侯爷亲自寻来送与云姨娘的。
这是苏锦瑟之后从翠华口中得知的。现在她摸着一点事情的轮廓,突然心生一计。
“刺绣也刺不好,连东西也保不住,也是我没用,没第一时间去拿回那套物件。”苏锦瑟低下头,垂下眼,泫然欲泣地说着。
苏锦然嘴角一抿,冷冷说道:“本就与你无关,苏府留不得刁奴,走,去鹤柏堂。”
猫发财抖抖耳朵,知道苏锦瑟又要开始坑人了。
苏锦瑟兜着猫祖宗跟着苏锦然去了鹤柏堂,刚到鹤柏堂时,人声鼎沸,热闹极了。
祖父苏宽是独子,生下两儿一女,如今女儿远嫁,所以长乐侯府人员简单得很。
鹤柏堂挤满了人,可算来算去只有三个主子。苏老太太端坐其中,苏大夫人和苏三夫人分列两侧。两人来的时候只看到两位妯娌正捧着账本与老太太说着话。
“然儿,瑟儿,你们怎么来了。”苏三夫人刚放下账本就看到她们来了,嘴角抿开笑来,嘴角两个梨涡显得亲切十足。
老太太扫了两人一眼,没有说话,倒是苏大夫人看了眼沙漏,皱眉说着:“如今正是上课时间,怎么来这里了。”
苏锦然拉着苏锦瑟走进来,乖乖行了一礼,脸上露出爽朗热情的笑来,落落大方说着:“祖母,大伯母,娘,我这人你们也是知道的,有话直说,我可不遮遮掩掩。
她一说完,苏三夫人就摇了摇头,无奈说着:“可是又惹了什么祸事,到底是年纪最小的,整日没个正形,若是做错事了,娘可别心软。”
苏锦瑟偷偷抬眉扫了一眼苏三夫人,只看到她眉眼含笑,言语间是一个严母姿态,嘴角梨涡闪动,明艳动人。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可不会闹事,是锦瑟啦,锦瑟你说。”苏锦然推出身后的苏锦瑟催促着,可又见她低着头不说话,嘴快地替她说道,“锦瑟那套笔墨纸砚被人拿走了,这可是大伯父送给她的礼物,这些刁奴真是该死。”
“竟有此事。”三夫人脸上笑意一敛,严肃看着苏锦瑟。
苏锦瑟对着她行礼,低声说着:“昨日叫翠华去随波院去取,发现东西皆不见了。”
“岂有此理。”苏三夫人呵斥道,继而把视线看向苏老太太。
只见苏老太太抿了一口香茗,淡淡说道:“若真是如此,苏家留不得手脚不干净的人,华嬷嬷去看看。”
不过两炷香的时间,华嬷嬷便揪着两个丫鬟和一个嬷嬷走了进来。
“这三位贱婢竟敢拿了七娘子的东西私自去发卖,东西已经被卖,钱财全部在这里。”她扔下一个包裹,跪着的三人立刻哭了起来,大声求饶。
苏锦瑟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下跪着的三人,这三人原本是苏锦瑟的贴身丫鬟和嬷嬷。
苏老夫人抬起眉来,不动神色地说着:“那便按规矩办事,随波院其余丫鬟都打发去外院吧。”
一句话把随波院二十几个丫鬟的命运全部定下。
“老太太饶命,是……呜呜呜……”
“拖到前院,让所有丫鬟来看着,背主的下场便是乱棍打死。”华嬷嬷刻板着脸大声说着。
老太太等院中清静了,这才看向苏锦瑟,见她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摸着手中佛珠,淡淡问着:“下次有事便自己来,总是麻烦锦然还以为大夫人亏待你,明白了吗?”
苏锦瑟心中翻了个白眼,脸上恭敬应下。
“还有什么事情吗?”三夫人见两人还没有抬起屁股,了然问道。
苏锦然推了推苏锦瑟的胳膊,眨眨眼,这是两人路上说好的,借这个机会把换课的事情也料理干净。
“我……我想学下棋。”苏锦瑟起身低声说着。
屋内陷入寂静,大夫人脸色微变。
苏三夫人率先回神,抚手笑道:“我道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换课而已,你的刺绣本就不错没必要再学,下棋确实不错,这事母亲还会不恩准吗?”
大夫人捏着账本,苦恼道:“可如今下棋已经是锦光在学,只请了一位夫子,这可如何是好?”
苏三夫人抚了抚鬓角,嘴角露出笑来,善解人意道:“下棋而已,再请一个夫子罢了,苏家总归不能亏待姑娘。”
一直不说话的老太太打量着苏锦瑟良久,最后说着:“老三媳妇说得对,下棋罢了,而且我看锦光学的也一般,不如让锦瑟先跟着学,到底是汴京最流行的东西,大家各凭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