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蹊院坐落在东跨院西花园中一个小院丛中,由三间一进一出的小院组成,每个院子被竹子隔开,安静清幽,非常适宜学习。
前面一间是给苏家郎君读书用的,请的夫子都是当世大儒,郎君们平日学习非常刻苦,卯时起来读书,申时才能休息。一月只有三日可以休息,所以苏锦瑟除了见过那个闹事的苏仲年,到现在都没有见过其他的兄弟。
后面那间则是女学,两间学堂中间是一片茂密的竹林。
苏家本是一名太原官吏,祖父苏宽碌碌无为,虽然花心但府中只有老太太一位妻子,膝下三个子女皆是嫡出。
大儿子便是如今的长乐侯,当年太原大乱,景王造反时,无意救了官家一命,这才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二女儿远嫁入了汴京,现下已经是刑部尚书的大娘子。三儿子爱好风月,无心仕途,一心扑在字画上,也免了兄弟争锋,眼下住在长乐侯府另一侧。
这些都不是什么秘密,所以苏锦瑟不过刚刚起了个头,翠华便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这个女学里如今有娘子五位,除了苏映照膝下的四位娘子,便剩下隔壁三伯伯唯一的嫡女苏锦然。
苏锦瑟本着咸鱼不怕开水烫,起得晚,出发时便已经是下午了。
早学早已结束,现下都是在各干各的事情。
苏锦光正在与一位面容严肃的女子下棋,与她对弈的是一位专门教授棋艺的女夫子,乃是汴京出名的棋手。她原本是回家守孝,被长乐侯三请才入了苏府。
苏锦雨正在学石雕,石雕乃是太原特色,考的是极致手感,一笔错便废了余下全部石头,需要极大的耐心和高超的审美。
苏锦彤在学画画,画的是远山寒雨图,几笔笔墨就要勾勒出意境,也是汴京正流行的画风清雅廖远的画风。
苏锦然坐在学堂最后面,凝神屏气,提腕定笔,正在练着大字。她边上还有一个空位,应该便是苏锦瑟位置。
每位娘子中间都用八扇绣屏隔开,既不会吵闹也给了几位娘子空间。
苏锦瑟半月未来的事情,昨天才被人发现告知老太太,说起来也是颇为讽刺。这事要从苏锦瑟学的刺绣说起。
刺绣于大家闺秀而言不过是无伤大雅的玩意,她们需要的时候自有一大帮丫鬟上来帮忙,平日里她们闲情时绣上几针,余下的皆是专业的绣娘为她们完成,所以苏锦瑟想学刺绣时,老太太便没有跟其他姑娘一样请人专门教授,只是让她不会去请教府里的绣娘,这也是苏锦瑟不见半个月无人主动去提此事的原因之一。
苏锦瑟用布袋兜着猫发财贴着墙根,悄咪咪地溜了进去,倒也没有人把视线落在她身上。她坐在矮桌上,那矮桌蒙上了一层薄灰,她动作利索捂住猫祖宗的鼻子,然后掏出手帕随意擦了擦桌子,把桌上的灰掸干净。
被兜着去学堂是猫发财自愿的,他一直被困在后院之前,成蹊院翻一堵墙就到外院了,他自然是要去看一下的,看看有没有机会。
他到了不认识的地方格外安静,乖乖缩在苏锦瑟怀里,动了动嫩红的鼻子,小声打了个喷嚏,团着尾巴趴在她膝盖上,露出不高兴的神色。
一旁的苏锦然写好最后一笔,休息间看了苏锦瑟一眼,苏锦瑟还是之前枯黄瘦小的样子,不见有丝毫变化,畏畏缩缩地躲在角落里,最后她的视线自然而然落在那只小猫身上。黄色小猫小小一只,软软地团在哪里,苏锦瑟摸了摸它的脑袋,它即使闭着眼还是张嘴龇了她一下。
猫!
苏锦然满脸震惊,紧接着脸上浮现出喜色,连忙挪了过来,捂着嘴,八卦又雀跃地说着:“哪来的!给我摸摸啊!好可爱!”
老太太不喜欢猫,几位娘子自然是不能养猫的。
她一连发出三声感叹,痴迷地伸出手来要撸一下猫,猫发财自然是不许的,对着伸出手的人龇了龇牙,露出桀骜不驯的野性。
苏锦瑟连忙撸着它的下巴,颇为用力地按住他脑袋,警告之味立显,转头对着苏锦然抱歉说道:“它胆小得很,平日总挠我,也是凶得很。”
苏锦然倒是心大,毫不在意,笑着挥了挥手。
苏锦瑟对三房那边的人印象很好,三夫人虽然对她态度奇怪,但关键时刻总能帮助良多,苏锦然也是仗义执言之辈,说话快人快语,常常解了苏锦瑟的困境。
苏家八娘子虽然是个长相秀气的姑娘,性格却颇为直接,不给人留面子,加上是三房那边孩子,与侯府的三位金贵娘子很少来往,倒是和不受待见的苏锦瑟关系不错。
两人一同坐在学堂最后面,成绩一般无二得烂,倒也清静。
“刚捡的,有点凶。”苏锦瑟笑着补充,赶紧岔开话题,“练字练好了吗?”
苏锦然果然低下头,委屈极了,大眼睛泪汪汪,委屈又迷茫地低喃着:“太难了,真得太难了。”
练字磨得是一个人的耐心,而耐心是八娘子打小就没有的东西,可她爹爹每日拿着鞭子追在她后面,父女总是因为练字的事情闹得鸡飞狗跳。
苏锦瑟见她这样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同样看着篓子里的绣棚,心中叹了一口气,也觉得陷入僵局。
这花样精致复杂一看绣花之人手巧得很,可不是她这种连衣服都不会缝的人会接着绣下去的。
“再过来半月便是祖母生日了,你这百鸟朝凤还有一小半没有完成,这可如何是好。”苏锦然从悲戚中回过神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落在那副还未完成的绣品上,小心问道。
苏锦瑟心中一沉,没想到这刺绣还有这个来历。
想来是因为原主浑身落魄,身无长物,连日子都过得如此拮据,更别说准备生日贺礼,大概只有刺绣这个技艺了,只需要花点时间就能弄成的一件可以拿得出手的礼物。
没想到,这个礼物最后还是送不出去。
她沉思片刻,冷静地把绣篓中的东西收了起来,压低声音,故作愁容地说着:“算了,不过是不值钱的东西。”
才不会给对自己有不良企图的老虔婆送一针一线。
她心中存了疑就开始回想之前的事情。
老太太一开始对她的厌恶之情是毫不遮掩的,她甚至没请大夫给打得半死的苏锦瑟治疗,活生生拖死了她,之后请安的日子也是冷眼无视,极近冷漠,可到了四郎君之事却是高拿轻放,甚至给了赏赐,态度转变之大。
苏锦瑟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异样,唯一有的就是逐渐露出肖像生母的容貌。
苏家女孩如今都大了,大姑娘苏锦光开始准备议亲,为了充实姑娘们的嫁妆,这半月来也算赏赐不好。
苏锦光的是一些金银小玩意,苏锦雨的是笔墨纸砚,苏锦彤的是贵重的玉石物器,而给苏锦瑟的便是衣物药膳等一次性消耗的物件。
恩威并济,软硬皆施。
她和孟识一致认为,苏家也许是要借她来攀龙附凤之心。他们寄希望于她可以出落得如同她早逝的母亲一样惊艳众人。
只是不知苏家到底是如何算计她的价值,或者到底要让她去攀哪枝高枝。
不论如何,这刺绣已经不能绣下去了,已经有人在她头上悬好了刀,她才不会洗干净脖子等人来砍。
不过苏家高门深闺,她也不能像原主一样,一朝失足,早早沉寂。
一条路慢慢走,总会找到分叉口的。
“我想换个东西学,刺绣学了……也没什么用。”她收了绣品,神情恹恹说着。
苏锦然露出了然神色,犹豫说着:“换课业需要告知老太太,但最近好像有贵人要来,前院忙得很,爹爹最近也被大伯拉出去采购东西,说是贵人爱好风雅,整日都在外面掌眼物件。娘到了下午也一直在东苑帮忙。也不知是哪位贵人要来,竟然这般隆重,苏府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太原是边境重地,虽不曾发生过大规模战乱,但小规模骚乱与大规模流民流动总是时不时发生,是以很少会有贵人来太原。
再者长乐侯的职位在重要边境会显得格外尴尬,前头文官刺史打头,后有武将节度使压阵,一个虽富但不贵的侯爷称号,虽然有着圣眷但权利不大的爵位,自然不会太高调。
这次如此隆重,可见来的人确实尊贵。
苏锦瑟一醒来就已经在不尴不尬的院子里,靠近仆役院,远离东苑,竟然不知道有贵人要来。
她默默把这个消息记在心里,却没注意手下的猫发财迎着日光的瞳孔微微缩起,毛茸茸的猫尾巴微微圈住苏锦瑟的手腕。
圆嘟嘟的猫脸露出一丝沉思的神色,小爪子揣得紧紧的。
可惜谁也没发现。
“那倒是难办了。”苏锦瑟垂下眼,摸着猫脊背上的长毛,模凌两可地应着。
“不过换了也好,学习女红哪是长久之计,苏家到底不会亏待你。我们要学的这些是以后与人交际的底牌,你这门手艺放在寻常人家可以养家糊口,可,在苏家却是……”她和苏锦瑟关系不错,可这几句话说得又深了些,小眼神犹豫不决地看着苏锦瑟,生怕触及其敏感的内心。
苏锦瑟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是戚戚之色,忧郁应着:“经此一难,我算是明白了。”
苏锦然撇了撇嘴,看了眼前面,意味深长说着:“你这事必定没完,你下次可得眼睛放亮点。”
苏锦瑟眯了眯眼,撸着猫毛的手一顿,纤细的手指被长毛覆盖,安静地被发财的毛发淹没。
她就知道,一个纤弱敏感的姑娘本就有自知之明,不敢冒头,不敢拔尖,连寻常姑娘的爱美都能压抑住,哪能做出私会外男的情况,而且唯一一次出格,好巧不巧被一直不关注内院的侯爷发现,这才导致原身惨死。
“算了,你说我这次学什么好呢。”苏锦瑟不敢深问,只好岔开话题,假意询问着。
苏锦然直接坐在她边上,拿着她案桌上干涸的毛笔,隔着绣篓虚虚指了指某个方向。
“她与我们皆不一样,学得也多,往后必定是高门大娘子,比不得,这画画的夫子也是汴京那边特意请来的。”她趴在苏锦瑟耳边咬着耳朵。
那方向指的是苏锦彤。苏锦彤乃是苏家嫡系嫡女,身份尊贵,吃穿用度自然是最顶尖的,连课业都是老太太亲自安排的。
“这个,傲得很,你没点基础也学不了,且雕刻最废石料,你如今也不太合适。”这话说的便是三姑娘苏锦雨。
苏锦雨生母乃是凤娘子,侯爷的亲梅竹马,落魄的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苏家三姑娘更是承其长处,一手丹青已有大家风范。
“我这个练字倒是不错,不过你字一向写的不错,可不像我一样是个狗爬字,练多了出了风头也不是你所愿,倒是那个下棋还不错,学的人一般,而且这几年汴京最是流行下棋,听说宫内的贵人也喜欢得很,太原流行得很,所以某人才会早早做了打算,你不如学这个也好有些资本。”
苏锦然头头是道地最后分析着,最后目光落在角落里与人对弈的苏锦光身上。
苏锦光同样也是不受宠的良姨娘生的,只是原本是侯爷的贴身侍女,还是老太太做主抬上来的,所以日子还算可以,而其余两人都是高傲金贵之人,若是苏锦瑟与她们打交道,必要吃大苦头。
一直竖着耳朵听的猫发财,转了转耳朵,拍了拍她的手臂,猫眼睛亮晶晶的,示意苏锦瑟赶紧同意。
“吵什么,整日自己不务正业还耽误别人。”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安静的学堂内骤然响起。
苏锦瑟抬头看去,只看到一张如冰雪般俏丽的侧脸,她睫毛微微下垂,也不看着两人,但莫名觉得火气是冲她们两人而去的。
距离她们最近的苏锦雨放下刻石刀,眉心蹙起,神情极为不悦,而她原本在刻的孤舟独钓章也停了下来。那方章还未画完,但已有意境产生,瘦山清水,生阔辽远。
苏锦然吐了吐舌头,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
苏锦瑟见众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便笑说着:“不好意思,打扰各位了。”
“学堂也吵闹,果然是没半点规矩的人,上不得台面。”远处正在画画的苏锦彤头也不抬,冷笑嘲讽着。
猫发财透过矮桌的缝隙,眯着眼看着说话的人,猫胡须抖了抖,猫瞳微微眯起。
“自然比不上六姐姐好涵养,画画间隙还能说上两句。”苏锦瑟安抚着炸毛的猫发财,淡淡回着。
“咳咳,莱嬷嬷见笑了,这边请。”一个温和的男声在女学门口响起,众人心中一惊,皆投去视线。
只见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年带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站在门口,少年如沐春风,笑容满面,老人面容严肃,不苟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