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暄沉默了一阵,说:“玉真还是个孩子。”
“我知晓二哥疼他,”李胤梧低着头绞手,整个人看着都怯生生的,“为了二哥,我连剔骨都能,还有什么不能忍的。”
慕暄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
李胤梧这话婊人婊得太明显。慕暄身居高位多年,要这点阴阳都听不出他魔君也白当了。
他在沉默中把茶盏递给李胤梧,问:“你欲如何?”
李胤梧捏着茶盏把玩:“或许你听说过一丈红吗?”
慕暄无声地盯着他。
李胤梧这才反应过来这儿没甄嬛传能看,就科普道:“一丈红是一种辣椒,是石柱红[1]它大姨。 ”
很明显睁着眼胡说八道。
慕暄没拆穿,只是说:“你不要太过分。”
“二哥……”李胤梧撒娇,“他恶心我,总要让我报复一下嘛,不会太过分的,小小惩罚一下。”
慕暄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也不知道是答应了还是拒绝了。
李胤梧真是怕了他这双大又无神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时候就跟演鬼片似的:“二哥要是嫌麻烦可以不管,一切都有我。”
-
三日后。
承恩殿的坛场上,玉真被一群人五花大绑着抬上来。
他一路从大乾明宫的官道上过,一路都叫骂个没停,只怕若李胤梧不是魔君养子,恐怕玉真连日他祖宗的话都能骂出来。
承恩殿前横着一张铺满了虎皮软垫的美人榻。榻上,李胤梧正端着碗药大口牛饮。
早年间,李胤梧曾为人耗尽过修为,后来魔渊临大难,他殚精竭虑几十年,将一腔心血燃空,再往后,他给慕暄又剔过一次骨,这些年大大小小受过的伤不计其数,怎么看都是致死量。
这么多年的蹉跎,李胤梧已经从健壮野蹄子,成功变成了病秧子一个。
病秧子就得喝药啊。
可他从小到大,哪怕换了个壳子都十分怕药。这药太苦了,可又是慕暄为了给他养身体特意去医仙那儿求的,他不得不喝。
现下一天三顿,顿顿都是折磨。
李胤梧艰难苦恨地喝完了药,又把拿他壳子作死数回的苏眠骂了个狗血淋头,才含着蜜饯低头往下看。
阶下玉真已经跪了多时了,李胤梧这一眼居高临下,颇有看狗的戏谑。
看他这小人得志的样子,玉真简直目眦尽裂,他猛地挣脱身边人的束缚,又被几双大手摁住肩膀:“李胤梧!你敢对我不敬!我是陛下的宠臣!是沧溟朝堂的中流砥柱!你有什么资格打我!?”
呵,区区宠臣罢了。
我还是他老婆呢。
李胤梧含着蜜饯指挥:“绑上吧。”
一旁的侍卫把人捆上了刑凳。
李胤梧裹着肩上的大氅,一步步走下台阶,等他走近时,玉真已经肉条似的趴在凳子上了。他往玉真身上一坐,玉真就不要脸地惨叫:“你干嘛?!”
“我干嘛?我还能干嘛?”李胤梧闲适地拍拍他的肩,露出两分云淡风轻的愉悦,“今日闹这一场,自然是为了打你了。”
大乾明宫百年之久,这宫中光打板子的门道就有千千万,光是五杖死十杖埋的传言就多如牛毛,李胤梧这一句,玉真冷汗瞬间便下来。他浑身气焰消了一半,压根不知道这人是要小惩大诫还是要直接打死自己,只能小声说:“你……你敢打我,你若是敢打我……陛下是不会放过你的。”
“呵,笑话,你是臣,我是君,有什么不能打的,今日绑你来的就是慕暄的人,我所为他早已默许,”李胤梧远望着宫墙,轻描淡写地说,“他既已知晓,那我便没什么好怕的。”
玉真呆愣地看着面前的空地,一时吓得说不出话来。
陛下容许的?
陛下怎么可能……
李胤梧脸上挂着淡笑:“我今日就是在承恩殿打死你,也无人问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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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宁阁内,博山炉静静吐雾,瑞脑与白檀香此起彼伏。
慕暄皱眉批了两张折子,烦躁地把笔放下了。
自从他伤了脑子之后,一看字多的东西就头晕。这些魔渊地方的官员大事没有,请安问好的折子一递就是一摞,什么八百大寿孙子满月老婆私奔,鸡毛蒜皮的事应有尽有,剩下那一摞是互相给对方穿小鞋写告状信的。
真正说事的折子挑挑拣拣也就一摞,还说得含糊其辞。
他看那些套话看得头疼,疲倦地闭了闭眼。
一旁老内侍看得战战兢兢,欲言又止地给他上了第三杯茶。
慕暄一推,说:“庆喜,你下去吧。”
庆喜小心把茶放下,看着他烦郁渐起的眉眼问:“陛下今日心情好像不佳?”
慕暄淡声说:“我没有。”
庆喜小声嘟囔:“我看您眉心都快挤掉了。”
慕暄就看着他不说话。
庆喜只好找补:“好好好,陛下没有心情不佳。”
“他人呢?”李胤梧揉着太阳穴低语。
庆喜被他说得一愣,垂眸沉吟了一阵,说:“九殿下今日确实没来乾宁阁,寻常都会送些茶点小食,再不济也是要差贴身的小厮丫头来问膳,今日倒是不见踪影。”
慕暄眉心皱得更深,也不知道是不是头疼又犯了,还是政务太过劳累。慕暄缓了好一阵,才说:“我没问李胤梧。”
庆喜不敢说话,思索了一圈也没个结果,只好壮着胆子问:“那陛下是想问?”
慕暄沉默了很久,又拿了一封折子看:“玉真呢?”
庆喜额冒冷汗,他心说我的祖宗呐,我哪能知道玉真去哪儿了?今日早朝也不在,散朝了也没来乾宁阁说话。
这么一想还真是奇了,往日里常往乾宁阁跑的人今日竟然都没来!
庆喜低着头想了想,说:“殿下若是想见,那奴才去请玉真大人?”
慕暄提笔朱批:“不必了。”
庆喜试探地问:“那……奴才去请九殿下?”
慕暄神色发冷,把折子往桌上一放:“不见!”
庆喜默默住了嘴。
前几日慕暄被李胤梧夯出脑震荡,在承恩殿调养的时候一整日都头疼,晚上找医官看,医官说是心病,意思大概是:陛下是被九殿下伤的脑子,看见九殿下头疼是本能,看不见不去想就行了。
今日慕暄今早已从承恩殿里搬了出来,他还是从早上头疼到了现在,并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庆喜原来还不明白,经过一日的苦思冥想,终于想明白了其中关窍:“陛下您是不是在想九殿下了?”
慕暄更加烦躁:“没有。”
庆喜老神在在地说:“陛下你可不能再想九殿下了,医官说会头痛的。”
慕暄手背上绷起几根青筋:“孤没有。”
庆喜在一边嘟囔:“那怎么会头痛呢?医官说不想就不痛啊……”
说话间,慕暄掐住了额角,他扶着御桌,额间涌了层细密的冷汗。
庆喜大惊失色,说:“陛下您怎么了?您没事吧?”
慕暄哑声说:“无事。”
“脸都白了怎么没事?”庆喜见势不对,急匆匆往殿外走,“奴婢去请医官!”
可他还没出殿门就见阁外匆匆进了一个人影——那人影肩披黑衣,襟绣飞燕,面上还戴了张狞笑的厉鬼铁面。他如鬼魅一般飘入殿中,见了慕暄便低声说:“山鬼来报。”
山鬼是李胤梧当年在大乾明宫中养的一个情报系统,“如山不动,如鬼无形”,故名山鬼。后来慕暄继位,苏眠便将这支杀人不见血的利刃送给了慕暄。
庆喜知道,山鬼来报的都是魔渊要务,他与旁人是听不得的,可慕暄现在——
他回头看慕暄:“陛下,医官……”
慕暄摁着头说:“孤无事,你先下去。”
这就是要谈正事了。
庆喜恭敬退到了殿外,摒退四下当值的小内侍,自己靠在漆柱上打了一阵瞌睡。
这山鬼来得急,看着像是查着了什么大事,只怕里头还有的说,他先偷会儿懒再说。
他算盘倒是打的好。
不想这算盘打的好,世事却不如愿,庆喜眼刚合上没两息,殿门就“哐当”一声被扯开了。门后站着个慕暄,他淤积了一日的烦闷已沦为阴鸷,叫人望而生畏。
庆喜正要说话,慕暄便说:“摆驾承恩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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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喜跟在慕暄身边这么多年,多多少少也对慕暄有点了解。这位魔渊的帝王虽然杀起人来不眨眼,但平日里并不轻易动怒。可今日慕暄从早上开始慕暄都透着一股乌云压顶的阴翳,到见过山鬼后,更好似山雨欲来。
这到底是为什么?
两人一路无话疾行到了承恩殿。
偌大的殿中空空荡荡。
坛场中央,只有一条长凳四仰八叉地翻到在地,下面还压着一件四分五裂的亵裤。两列侍卫静默地立在两侧,没有一个人敢抬头。
庆喜看了一眼这不得好死的裤子便隐约觉得大事不好。
慕暄扫了一圈,问:“李胤梧呢?”
四下噤若寒蝉。
慕暄感觉自己的头更痛了,他忍着眩晕和怒气,说:“李胤梧人呢?”
为首的侍卫硬着头皮站出来,说:“殿下在……在寝殿里。”
得了下落,慕暄两步踏上承恩殿长阶。
他转入李胤梧寝宫,还没推门,就听见了一声百转千回的哭叫:“你轻点,我受不了啊!”
听声音这应该是玉真。
房里一片窸窸窣窣。
然后李胤梧说话了,他声音里也透着股紧张:“轻不了,你看哪儿舒服我给你弄一下呢?这儿行不行?”
“别……别碰了,疼啊!”玉真哭哭唧唧地哼,“你你你下手这么重干什么?我是伤患……”
“你这人真难伺候,这也不能碰,那儿也不能碰,”李胤梧不耐烦地说,“再不行就你自己来。”
“自己来?”玉真更委屈了,“自己来就自己来!”
……
……
庆喜在一边听得满头大汗,心说这俩小主子在里面干嘛呢?声音听着怎么这么不对劲呢?
他心虚地窥向慕暄。
只见慕暄也是一脸压不住的寒意。
他脸上的杀气要是能化刀,估计都能把人扎成筛子。
这一切都要怪那山鬼!
庆喜做梦也想不到,方才在乾宁阁中慕暄都听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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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刻前那急匆匆来殿中的山鬼是慕暄派过去盯梢李胤梧的探子。
今日到了回禀的时辰,他回来报李胤梧一整日的衣食住行——其中就有今早李胤梧在承恩殿罚玉真这件事情。
那山鬼石破天惊,抱着必死的心说:“……属下看见九殿下当众脱了玉真大人的裤子,还亲手摸了玉真大人的屁股。”
慕暄指尖扳紧了书桌。
他无声把桌面震出来一条缝。
“九殿下还夸玉真大人的屁股生得……圆润好看……”山鬼瑟瑟发抖,却妙语连珠,“后来摸得不过瘾,还把玉真大人拖到了房里摸,两个人到现在都没出来。”
慕暄登时就觉得头疼欲裂,他说:“不必再……”
那山鬼仍支支吾吾地开了口:“两人进房到现在都没出来,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中间还见内侍换过水。”
……
“属下还听见,玉真大人哭着说不要。”
“九殿下就拍他的屁股,让他乖乖就范。”
……
……
-
此时此刻,慕暄站在乾宁阁门口,听着里面两人的动静越来越大,脸上的寒意也愈发深沉。
庆喜在一边冷汗直冒,犹豫地说:“陛下,要不要奴婢……”
慕暄抬手打住,说:“不必多言,孤自己会看。”
语罢,他推开了门,率先跨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