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
承恩殿外兵荒马乱。
承恩殿内,李胤梧惴惴不安地缩在罗汉榻上。他衣衫不整,发髻混乱,一边绞着手,一边看向那张床帏低垂的拔子床,颇有两分可怜。
拔子床边,人来人往。
半刻前还与他耳鬓厮磨的慕暄已经不省人事,四个医官挤在慕暄床前窃窃私语。
李胤梧侧耳听了一阵,发现什么也听不见,只能作罢地把头又扭回来。
承恩殿大,便是内殿也空阔,李胤梧单衣薄裳地坐了一阵,觉得有点砭骨的凉。他正抱着自己的手臂瑟缩,肩上忽地一暖。
白狐大氅顺着他的大臂滑落。
李胤梧茫然地抬头,一杯暖茶便怼了上来。他抱住了暖茶,发现跟前正站了个玉面少年郎。
这小郎君一身金绣的锦衣华服,耳着珠玉,头系红绸金福纹抹额,抹额中间还坠了颗鸽子蛋大的东珠。
应是魔渊哪个贵族家的公子,还是……没什么心数的那种。
小郎君凑到他跟前说:“李胤梧,我说你还真是个人才,成亲第一天就惹了这么大的事,竟然一点也不怕。”
李胤梧抱着茶喝了一口,没说话。
“你知道那几个医官怎么说吗?”小郎君神色不豫地凑在他身边,“陛下伤了脑子,你们到底做了什么,洞房花烛也能伤到脑子?”
说起来今日也是良辰吉日。
宜嫁娶、宜宴请、宜迁屋。
这也是慕暄与李胤梧成亲的好日子,先前突如其来的床榻之欢,是今夜要行的洞房花烛。
慕暄与他亲近是理所应当的,可……
李胤梧简直有口难言,他喝了两口热茶,小声说:“我这……我不是没做好准备么?”
“没做好准备?都成亲了,还要做什么准备?!”小郎君冷冷地“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坏心思,这些年你朝秦暮楚,身边远不止陛下一个男人,而今你与陛下成亲,也不过走投无路,寻个安身之所。”
“你既求陛下庇护,自是要将他当做你的天地,”小郎君压低着嗓,神色不满,“这些年你在大乾明宫,他已事事都偏心于你,你还不满意?”
小郎君喋喋不休。
李胤梧沉默地将一盏茶喝见了底。
小郎君还想再骂。
李胤梧“笃”地一声放下茶盏,说:“事情变成这样,又不是我的错。”
“那是谁的错?”
李胤梧理直气壮:“那肯定是慕暄的错啊。”
小郎君莫名其妙:“你什么意思?”
“你说我与他拜过天地喝过合卺酒,是要洞房花烛的道侣,可就是洞房花烛也不能上来就对我又亲又摸吧?他甚至是把我锁在床上的唉!我又没心理准备,要不是没处说理,我都得告他强人锁男呢。”
“所以呢?”
“所以我要反抗啊,我打也打不过他,还被拴在床上,就只能借助一点……”李胤梧抱着狐裘晃了晃,“力量。”
小郎君不明所以:“什么力量?”
李胤梧心虚地笑了笑:“知识的力量。”
-
如果没猜错,慕暄应该是脑震荡了。
任谁被一本大辞典夯了后脑勺都会有点后遗症的。
对,辞典。
知识的力量太沉重了,把慕暄砸成脑震荡完全合理。
至于脑震荡的罪魁祸首,那应该还是李胤梧。
但这也不能怪李胤梧啊!
当时箭在弦上,慕暄都要淦他了,李胤梧出于正当防卫,摸到个东西就砸出去了,谁知道他爹的当时他摸到的是一本净厚十厘米的辞典呢?
辞典全称《魔渊天道生僻字一览(扫盲版)》。
辞典扉页狗爬一样写了一行现代汉语:“知识就是力量——鲁迅”
……
……
李胤梧看到这辞典第一眼,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他胎穿之前好歹也是个魔渊皇子,就算不考功名也是要上学堂念四书五经的,就年少时候闯祸之后罚抄的那些洪荒史魔渊史都快赶上三本博士毕业论文合订了,怎么可能是文盲呢?
笑话!
李应手一抬就要把这破书扔出去,结果不小心翻到了第二页,又是一行狗爬的现代汉语:“别扔,你先找本书看一眼呢?”
他看着那十分眼熟的字迹,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这字怎么有点像自己写的?
虽然歪七扭八,但真有点像。
出于对字迹的信赖,李胤梧在承恩殿里随便找了本书。
翻开前,他脑子里默默复现出一句话——“我李胤梧今天就是一个字看不懂也不会翻开这本辞典”。
翻开后——
额。
嗯,这个……
看不懂思密达,真的一个字也看不懂思密达。
李胤梧对着那书头脑风暴了半天,最终放弃辨认甲骨蝌蚪。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认命!
他搬了个布墩坐在慕暄床边,绝望地把大辞典抱起来逐字翻查。
这不翻不要紧,一翻发现新大陆。
这书外面的壳子是个什么天道符篆实录,里面包的是本自传。还是“李胤梧”的自传。
别误会,此李胤梧非彼李胤梧。这人不是他,而是个叫苏眠的穿越者在“李胤梧”的壳子里生活一百二十年所经历的一切。而更巧合的是,这个苏眠与他在二十一世纪的壳子同名。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本苏眠的自传彻底震撼了李胤梧。
自传的情况太复杂了,李胤梧三言两语没法完全解释清楚,不仅解释不清楚,甚至一时半会还看不完。
他对着那扫盲大辞典磕磕绊绊看了一下午也就看了个序章。这序章信息量极为庞大,很多事没有细节,只有大概。但从这些大概里,李胤梧很快地确定了,他去二十一世纪刷高考大关的这十几年,自己在这边的壳子确实是活着的,不仅活着,还活得很不好。
自传里事关慕暄的那部分,穿越者交代的极为简洁,也十分石破天惊。
譬如,慕暄的魔君之位是从苏眠的手里抢的。
再譬如,苏眠在经历了数个烂桃花之后,不可避免地爱上了青梅竹马的慕暄。
这一百多年,李胤梧为了慕暄剔骨动情,在最失意潦倒之时,被慕暄囚于承恩殿,困于那张床榻上,不得自由十余年,可慕暄最后还是负了他。
在慕李大婚之前,慕暄本来是要娶天道谢氏大仙子为妻。可在慕谢两人谈婚论嫁的时候,苏眠去搅了局。
这姓苏的也是个狠人,拧断了自己的手脚,就这么身残志坚地爬去了天道的订婚宴。这桩婚事黄了,谢大仙子一怒之下遁入空门,去了伽蓝带发修行。
再后来,慕暄才昭告天下人说要娶被苏眠穿了的李胤梧。
再再后来,没了。李胤梧穿过来了。
洋洋洒洒,满纸荒唐。
李胤梧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一纸的恋爱脑贩剑记录,还有记录里慕暄曾在魔渊造的种种杀孽。
他头痛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活鬼。
慕暄这些年上位,就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要说简直堪比当世活阎王,魔渊鬼见愁。
桩桩暴行,李胤梧看得咂舌,正想往后再翻两页,不想一抬头就对上了慕暄正目不转睛的眸子。
这人悄无声息的,也不知道盯了多久。
李胤梧吓得手一激灵,大辞典哐当一声把地板砸出个坑。
李胤梧安静地看着那坑,直观地感觉到了知识的杀伤力。同时感慨,慕暄没被自己一辞典夯死那真是生命力顽强。
他十分有眼力见地给慕暄端了杯茶,十分愧疚地说:“二哥你喝点水。”
慕暄却没接,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真挺瘆人的。
慕暄这人,性子模样都随了老魔君,生得很温软,却阴晴不定,无端地叫人惧怕。
他薄唇血红,鼻头高翘,皮肤苍白如纸,眉却如松墨般乌黑,一双杏眼瞳子鸦圆,大而无神,看人的时候目光又湿又冷,像是一片望不穿的严冬雾夜。
李胤梧被他盯了一时半刻便遍体生寒。他硬着头皮说:“我求你了,你喝茶吧哥。”
慕暄终于接过他手里的茶盏,问:“他们没为难你吧?”
李胤梧不明所以:“谁为难我?”
“玉真那孩子,”慕暄垂眼的时候睫羽投出一片阴影,显得他瘦削的侧脸更加憔悴,他小口地喝茶,喝出了两分天潢贵胄的雍容,“我看昨夜玉真与你说了好些话,却不知你们说了什么……他一贯不喜欢你,你不要放在心上。”
不放在心上!?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李胤梧想到昨天那小犊子冷嘲热讽的护主样就来气。
拜托你不要搞错好不好!是你主子受我剖心剔骨之恩!是你主子把我锁在这里!
到现在我手脚上还挂着铁链呢。
昨夜医官来给慕暄看诊的时候叫李胤梧别碍事,给他们挪个地方。
然后李胤梧说自己手上有铐子挪不开,医官就说:“你拽两下试试呢?”
李胤梧没在怕的,说拽就拽。
于是接下来——
他拽一截链子,有。
再拽一截,还有。
还有……
还有!
一直有!
李胤梧:“……”
他情绪不太稳定地抬头:“能给我解开吗?”
众人齐齐哑火。
好半天,有个女修弱弱地开口:“殿下,那链子打不开的。”
李胤梧缓缓打出一个“?”,露出了一脸特别真诚的疑惑。
她只好继续说:“您再仔细看看镣铐呢?”
李胤梧这才发现自己手上这铁疙瘩确实拿不下来,拿不下来的原因不是大家手里没钥匙,而是压根就没锁孔,估计是慕暄摁着他的手拿什么秘法生灌的铐子,直接从源头断绝了偷钥匙的可能。
也幸亏这链子够长,能够他在承恩殿里跑来跑去,据说甚至够他跑完整个大乾明宫两圈。
李胤梧听完身边人对这东西七嘴八舌的介绍,心情复杂得难以形容。
他哭笑不得,最后只好干巴巴说了一句:“我谢谢它这么长啊。”
这一句话沉默了所有人。
可能是他表情太过惨不忍睹,有人默默提醒道:“殿下这是您自愿的,您还经常说这是您爱陛下的印记,他就要戴他送的银手镯。”
……
……
神特么银手镯,你不说我还以为是铁的!凸!
卧槽苏眠慕暄我真是曰你俩爹啊!
你们两口子玩儿**受伤的是我是吧?
然后他悲愤交加,戴着铁链子拖拖拽拽了一晚上,还要受玉真的冷嘲热讽。
真的特别惨。
李胤梧其实本来是憋着一股气的,但是他今天有了新玩具——文盲大辞典。
这一天光顾着学习新字词,好不容易把这些狗屁倒灶的事给看忘了,慕暄这一提,他又想起来了。
李胤梧一瞬间就有点恼火,但他对着慕暄这阴暗批又不敢乱发火,只能演委屈,尽可能地表现自己委屈,委屈的同时还顺着慕暄的话头往下煽风点火:“玉真既然总这样,那我也就习惯了,毕竟是二哥看重的人,也就是我吃点苦,二哥喜欢,我就一点也不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