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除夕,二姐都安安静静没再来招惹我。
这几天里,外头总会有敲锣打鼓的声音。第一天响起时,想着快过年了,有些嫁娶的喜事儿也是正常,可一连着几天都这样就有些神经了。
我搬着马扎坐到挨着巷子的墙边,只有几位大妈在聊天。
“杨家这又突然作什么妖,平常不是都安静的很?”
“你还不晓得?前些日子那杨老爷从上头带回来了个洋人,金发碧眼的嘞,听说是要娶来当五姨太的!”
“咦哟——”
原来是要添房了。
总归不是我能掺和的事儿,我收起马扎回到屋内。
大前院里又办了场除夕的接客宴,香味似乎都能飘到我这儿来。
角落的食盒落着灰,吃完糕点之后我把它放到了门边,好提醒自己下次见到大姐头时还给她。
去年年后,她是在三月份才又翻来的,经这一年,她好像长高了些,可性子还是和从前一样冒失。
冬日寒风刺骨,虽然这个年应该能平稳过去,但还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我将包袱塞在床下,没有再穿大姐头送来的那堆衣裳,下次还是得劝她带走才行。
不穿最好,否则如果弄脏了我怕是难以交代,但总靠身上这一件要挨过冬天实在艰难,还得再去弄些柴火来。
后院的下人是不会分给我柴火了,要捡树枝的话,也只有大院的林子和庭院这两处。
脑海里又浮现那两张恶心的面孔,若真去了大院,碰上了的话又会被缠上。
上次的遭遇还阴影般的挥之不去,虽然这几日没再来我什么麻烦,但人在顺风顺水地过了几天后总会生出些不该有的念头。
犹豫一番后,抱着总会倒霉的念头,我轻手轻脚到了庭院深处,这次挑了一条更偏僻的小道。
上次只是进来了几步,没闻见香味,真正走进里头了才看见些高木。
顺着一条甬路,眼前就是一鉴荷塘,冬天面上结了层冰,一座亭台立在塘边,中间的圆桌上还摆放着棋盘。两边柳木排开,枯枝凋零,与红墙绿瓦格格不入,阳光洒落下,冰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寒风呼啸,一颗挺拔的松树矗立在旁,吹下几条绿细丝。腊梅树下堆满了枯叶,枝干上也有晶莹的冰挂,梅花怒放,愈寒愈艳,散发出缕缕幽香。
它们的生命力怕是要比我高上不少。
冷风刮过,几颗花苞掉了下来,我伸手接住,留得指尖淡淡清香。
想了想还是折下几支,又四处拾起落在地上的树枝,一起打包抱在怀里。
如果能保存下来的话,倒是可以送大姐头,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应该也都开始打扮起来了,虽然我每次见到大姐头,她都穿的很简单,可能是为了方便爬墙。
我又想到那天夜里,她拖着大包袱翻过来给我送衣裳,可惜那时我都没什么力气,连她说的话都记不太清。
应该留她过夜的。
但大姐头有时是怒气冲冲地翻过来的,嘴里骂着她爹,找我诉苦、听故事,完事儿走时又乐呵呵的,估计她爹看到得气犯病。如果真留她过夜,这个年可能都要在她爹的骂声中过了。
拾得差不多了,我四周张望一圈没有人过来,便把枝条理了下又轻手轻脚地返回。
和大院相通的回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来访的客人有说有笑,估计还享受着美味的菜肴和氛围。
也不知道那洋姨太什么时候进门,我摇头,撇去这和我不相干的琐事。
直到我走回院子,一颗悬着的心才放松下来。
可能倒霉的时候不是现在吧。
把怀里的梅枝摆在桌上后,我挑了些树枝抱到厨房里,拿剩下的在灶台下生了堆火。手上的伤已经结痂,等下次见到大姐头应该就能完全好。
那晚她来送衣服时好像已经发现了,倒是没来得及解释,可能年后来了应该就不会记得那么清楚了。
除夕的下午,我听着院子外的热闹,边看书边往火堆里丢着柴火。
一直到傍晚时大院里的声音才渐渐淡下。
桌子上的腊梅还掉下了些花瓣,我把它们包起来挂在床头,这样睡觉时都能闻到淡淡的腊梅花香。
忙活完,我去烧水洗浴,准备结束这宁静又吵闹一天。
今天的梦是有腊梅香味的梦。
……
“哒哒!哒哒哒哒——”
才入睡,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把我吵醒。
还犯困着,我撑起身往门口仔细听了会儿,很快就发现那声音正朝着我这个方向靠近。
我心跳一突,赶忙抓起一件外套披在身上,准备站起身来。
“砰!”
院子大门被人猛地砸开,我动作一顿,紧接着院子里的人就踹开了房门。
随着一声巨响,两扇门重重地砸到墙上,放在门边的食盒滚到了屋子中间,里面的盘子也掉在地上砸成了碎片。
我这才听清,原来外面还有敲锣打鼓的奏乐声。
几个穿着黑衣的男人拿着木棍和麻绳,瞥来一眼后直径朝我这边奔来。
来者不善!
我转身想要逃跑,退到墙角却无处可躲,几双手迅速将我擒住,直接把我拎起来扛到肩上就往外走去。一伙人在这屋子里四处搜刮,桌子上的腊梅撞倒散落一地,被他们的脚步踩的凌乱不堪。
“你们!放开——”我的声音被锣鼓压下,双拳不停地捶打着他的背试图挣脱。
这些人必定是有人指使,可我现在脑中混乱一片,难以镇定。
跟在身后的几人互相打了个眼神,随即抽出一条麻绳,把我的手腕绑过头顶,接着又拿出一块儿白布,随意揉了几下便塞进我的嘴里。
身体的不适和内心的恐慌让我更加不安,那晚的记忆再次浮现。
他们扛着我,一路走过大院儿的廊桥。
白天这里在接待宴客,残渣果屑还留有一地,到了晚上却做这种不干净的行当。
我的肚子上搁着一块儿硬骨,被颠簸反复挤压,一股恶心的感觉涌上却又难以吐出,只能在胃里翻江倒海。
黑衣男人步子慢了下来,我扭头从他的身侧望去,只见地上投射着暖黄色的灯光。
越靠近,光亮越显明亮。
意识到有人在院子里,我又使了劲儿挣扎起来,用手肘狠击上眼前的脊背。
抗着我的那人身体一顿,向前大跨几步停下,猛地将我掀翻在地上。
我摔得响,眼冒金星,嘴里的麻布紧压着舌根儿,一阵反胃的呕吐感又涌了上来。
身边有人迈步走近,我感受到温暖而明亮的灯光逐渐靠近。等我稍微缓过来时,一双手抽出我嘴里的布,我费力的抬起头,看到的居然是杨义姗。
她两根手指揪着那块儿白布,随手把它扔在地上,很嫌弃地摆摆手,随后拿着盏煤气灯凑近:“啊呀,好狼狈的模样,可惜——明儿我就见不着啦。”她尾音上翘,嘴角扬起,似乎高兴的很,但眼里还是一如既往的狠毒阴冷。
我没想过她能做出绑架这种事,看这势头,肯定不止是找了群人把我带来羞辱折磨的。
“不说话?真哑了?”
杨义姗捡起坪地上掉落的树枝戳着我的嘴角,像是被我的样子逗趣了,咯咯地笑出声来:“怎么着,你以为是我做的?这可都是爹的意思,不过呢,你知不知道也无所谓吧?”
爹?杨载昌——为什么?
我的脑子一团乱,不停回想着最近的事。
「赤水堂的家主突然来访。
罚我在祠堂跪一晚。
杨义姗那晚莫名其妙的暴脾气。
大院里连着几日的奏乐声。
“可惜——明儿我就见不着啦。”
狐媚、下贱……」
等我理清后顿时打了个冷颤,乐鼓逼近,我瞪大眼睛朝侧门的方向看去。
几排灯笼高挂,把墙壁照得通红,一支迎亲的队伍从远处走来,中间围着一顶大红软轿,坠下的红绸在黑夜中随着轿夫的步子摇摇晃晃,显得格外瘆人。
外头有几个住户好奇打开窗户看了眼,被这骇人的情景一吓,连忙又缩了回去。
“本来呢,我是想给你直接丢去后门儿的。不过大哥说的对,你从哪进来——就从哪滚出去!”杨义姗说完抬腿踹上我,我躲不及,眨眼间被踹翻出去,脸蹭在地面,沾上一大片的土灰。
她似乎还不解气,又过来碾上我的腿,冷声:“算你捡回条狗命,如果不是爹交代,我非得在你脸上剜下块儿肉来。”
话未落就又狠踢上一脚。
我在地上滚了几圈,撞上了那黑衣男人的腿,他将我从地上拎起来,杨义姗冲他点了下头,然后冲着门口扬起下巴。
被扛着经过她身边时,杨义姗还不忘用奚落的眼神目送我离去。
我感觉脑袋又开始昏沉起来,趁着还有点理智,我彻底认清了一件事——他们要将我送出杨家。
但娘是希望我留在杨家的,她让我安分守己、让我乖乖的、不要惹事……
即使她已经不在了。
那我也不能走!
我挣扎得猛烈,两条腿在空中胡乱踢着,嘴里喊叫着人。
扛着我的男人纹丝不动,直直往侧门走去。我再次用胳膊肘狠顶下他的背,连带着自己的胸腔也被狠狠压迫,我一瞬呼吸不畅,剧烈咳嗽起来。
那人痛呼一声,向前踉跄一步,像是气急败坏又不敢动手,快步跨出大门,转身将我扔下。
我担心落在地上摔得更狠,本能用手护在额前,缩着身体往下坠落。
“唰——”
我感觉后背扎进了一团毛糙的东西里,睁开眼,惊讶发现居然是个杂草堆,身下的破木板车被我这一砸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哈哈——哈哈哈哈……”杨义姗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蹲在门边捂着肚子笑得夸张,随后用手虚假的抹了下眼角不存在的泪,嘲弄道:“你当真以为是你去坐轿子吗?哈哈哈……”
我又糊涂了些,不知是被她的话搅扰了还是摔得晕乎。
看他们这个架势,如果不是要把我送出去,那——
我一顿,扬起脖子看向街道,那顶轿子越来越近,再仔细一看,里面居然坐着个人。
巷子大妈们说的洋姨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