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如一盆冷水浇上我的头顶。
娘是已经不在了,可不代表她死了就能被杨家的人随意侮辱,就能任由这个她名义上的丈夫毫无根据地践踏。
我沉下脸,直挺着身子问他什么意思。
屏风后的黑影一甩胳膊,毫无悔过地继续骂道:“什么意思?你和你娘一样,狐媚,下贱!”
他骂完仿佛还不解气,狠呸了几口,像是要把嘴里说出的人全都踩在地上才肯罢休。
听了这无端的谩骂,我心头恨意盖过疑惑,回他:“我娘不是!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她!”
说我狐媚、下贱,我可以认,我寄生在杨家六年,这六年里我是没做出什么好事来。
但这不该是我娘该背负的骂名。
她独自抚养我长大,委身在取酒楼多年,而这个家财万贯的老爷当时又在忙着干什么。
他忙着赚钱,忙着把杨家的名声发扬光大,忙着在各大商会上来回出面以博得他人羡艳……却从来没有去取酒楼里看过我一眼,看我娘一眼。
即便是在我娘死后,他也没有任何表示。
这股恨意一涌上便难以压下,我握紧了拳头,随后便要走到屏风后讨个说法,但两边守着的伙夫动作更快,转眼将我拦下,押着我的背逼我弯腰。
“凭我当时瞎了眼,才跟她生出你这么个贱种!既不知好歹还敢顶嘴——”他怒喝,大手一拍桌子,命令:“把她押去祠堂,跪上一晚,不准给吃食!跪不下去就给我撑着跪!”
两边的伙夫接了命,架起我就往外拖去。
我还要再质问他,却被人捂住了嘴。
“咚——”
两个伙夫狠压着我的肩膀,逼着我双腿跪在地上,我挣扎着,却不过蚍蜉撼树。
再反抗下去,我只能自讨苦吃。
我跪坐在地,冷静下来回想这事发生的突然,撇开杨载昌口里不中听的脏话,好好整理头绪。
白日里,赤水堂的程堂主来访,他去找杨载昌干什么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清楚,随后便是晚上的一阵吵闹。我不禁怀疑这是否有关联。
但狐媚、下贱这种词,我是绝不允许别人把它们和我娘放在一起纠缠的。
我沉下心,既然躲不过,那就尽量让自己舒服些,便挪动膝盖,换了个着力的地方跪着。
这祠堂也破败,看来是因为建在庭院旁,连带着也不一起修缮。
原先的雕梁画栋布满蛛网,石柱上的对联字迹不清,俨然是一副历经岁月的洗礼。张老伯说这是“赫赫有名”的大世家,却连这一小处的祠堂都不用心打扫,还谈什么深厚的家族底蕴和荣誉。
案台上拜访着几块牌位,几只红色的蜡烛散发出幽幽红光,照着牌位上的大字,不像是祖先,倒像是恶鬼。
身旁两个伙夫见我没再挣扎,索性也撒开了手,互相攀谈着走到一边去偷懒,只留一抹余光注意着这边。
我原也料想着他们不会规矩地守着我,但反正没人再看押,我拖来一块蒲团,好让自己的膝盖不至于受冷。
一夜难捱。
好不容易到了凌晨,我的膝盖已经没有知觉。
前几日手上的伤还没消完,现在又新加了一道腿上的。
看守着的两个伙夫前半夜还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到了后半夜就换成轮班了,一个呼噜震天响,一个口水流成河。
中途还被外头的动静吵醒过。
一阵推搡打骂、摔碎瓷器的声音传来,搅扰得整个杨家大院都不得安宁——除了二姐,没人能在杨家发这么大的火过。
没过多久,那声音又消停下来,估计是请来了爹。
她倒是能发通脾气后得以入睡,我却还是跪在这鬼祠堂里。
已经日出,我总算是把这一晚熬完,双腿换了数种跪姿,即使有偷懒的成分在也难以动弹。
前院里又炸起一阵鞭炮,惊扰了地上睡着的伙夫,他小声骂了几句,两人看我一眼后相继离开,估计心里也是不愿意做这种烂活儿。
等二人走远后我才躺下,两条腿舒展着,不知道这一整个晚上是多长时间,也不知道我躺下了多久,外头天色渐明,斑驳光点照了进来。
可祠堂依旧是冰凉的,和我的身躯一样。
一道细小的光线穿过我的额前,我被这光刺得眼前发白,只能坐直身子,使足了劲儿勉力站起。
至少,外面的鞭炮声不会让我就在这里睡下。
我活动下双腿腿,支撑着我回到小院应该是没有问题。
一晚憔悴,一路艰难。
我才看到院门时身体就已经快撑不住了。
不止是双腿的酸疼,前几日小病未愈,只一受凉风就又开始头疼。回来的这一段路不长,可寒风侵袭上时,每一步都像是被刻意拉长,刺痛着我的骨头,步伐不由自主地受到限制。
刚挨上床边,我的眼皮已经快要合上,还是强撑起身子爬到了床铺才躺下。
但只一合上眼,全身的酸疼就被放大,像被敲碎了骨头、剜下了皮肉一般在我的身体里拉扯。
鞭炮虽然停了,但还是有什么扰得我不能休息,仿佛要逼着我受完这份苦刑。
但是意识已经不归我掌控了,就这样昏过去也行。
……
啪嗒。
我无意理会。
……
啪嗒。啪嗒。啪嗒。
这声音不停。
……
“啪嗒”第十下后,我终于还是忍不住起身。
只是闭眼一小会儿,好像就已经到了正午,外面太阳大着,但我没有赏日的闲情。
在第十一声啪嗒到来之前,我下了床,拖着两腿推开门,只是靠在门边往外头打量。
我见到了一个熟悉的家伙。
如果不是这幅身体太累,我确实是愿意见到大姐头的。
毕竟我还有衣服要还给她。
“云娘?”她见我没有动作,怯怯叫了一声。
我回应她,还是没有到院儿里去接她。
大姐头一半的身子露在外面,另一半估计还踩着那颗桦树。
她看着表情不太好,似是沮丧,似是恼怒,总之复杂,“云娘,对不起吵着你……”
“我没睡,怎么了?”
我问过她后,她却没再回我,就在我等的浑身发冷的时候,大姐头才勉强开口。
“云娘,我今年本来是想和你一起过年的,但是我爹——”说到这里,她不满起来,“我爹给我找了个老师,明明之前的都被我闹走了,可这次却说什么都不让我再出门,一定要我留在屋里,所以……”
我貌似明白了。
记得刚遇到她那会儿,她就说过不喜欢她爹给她请的先生,所以在我提出给她念故事还人情——当然,还人情是没有说出来,只怕说了之后她又不乐意——她倒是高兴极了。
但我却不知道她还把家里的先生给闹走了。
对我来说实在是可惜,可我也知道她是不乐意学什么书的。
“嗯,没事。”我宽慰她。
但大姐头的表情还是不太好,一脸幽怨地看着我。
“……”
我实在不会安慰人,只能挑出别的话题:“对了,你上次送我的衣裳……”我斟酌下,怕又拂了她的一片好意,“要不,你拿回去一些吧?”
其实我是想让她全带走的。
她看我说起衣裳表情惊喜一瞬,但听到后面的话又转眼沉了下来。
“为什么?”大姐头冷脸问我。
“我用不着这么多,而且……太贵重了。”虽然不能告诉她真相,但这也不算是欺骗。
大姐头趴在墙上没有动,紧盯着我的眼睛。
我又开口重复了一遍。
这些衣服确实不能留下,万一被发现……
“我爹其实发现了我往外拿衣裳,但他也就是口头上骂了我几句而已。”她撇撇嘴,小声嘟嚷:“再说,你不是也穿着的吗?”
我确实穿着她带来的一件,这也是我从那堆花花绿绿的布料里挑出来的、唯一一件不那么惹眼的短袄。
正准备开口再劝她,大姐头皱起眉头朝我瞪来,我识时务的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大姐头满意,又跟我约定年后会尽快过来,我答应着,顺便提醒她一句墙角的裂缝,但大姐头并不在乎,又叮嘱一遍让我一定要等她。
得到我的承诺后,她才放心地沉下脑袋,小跑着回去了。
教书的先生。
听到她提起这个,我才又回想起那晚遇到的姜先生。
在我的记忆里绝对没有和她正面碰上过,曾经偷听讲课时,我也只是蹲在窗角偷偷眯着眼睛看她,从没有和她对上过视线。
我不明白为什么那天晚上她会那么巧从庭院路过,为什么最后用那种目光审视我。
我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也不解了,只要姜先生还在这里任教,我也行有机会能再碰上。
只是希望下一次见面,我能给她留下个稍好的印象,而不是像那晚。
我重新理好了床铺,躺下时又扫到了放在桌子上的食盒,这才想起来忘记让大姐头拿回去了。
她说下一次见面是年后,应该也要和那位先生正式见过后才会再过来。
不过既然已经约好了,我就只管静候她再来,希望能在这段时间里把病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