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后,我接受程堂主的安排又休息几天。
貌似是为了补偿,他从外头运进了一批「庞然大物」来。
当时我和大姐头在房间为最后一口汤药斗智斗勇,听到动静才暂时放弃,一道走出房门从栏杆处往下打探。
程堂主走在前头,指挥着人把大件的东西送进来,赤水堂门口大敞着,依稀还能听见些人群讨论的声音。
在我劝好大姐头之后她才愿意跟自己的亲爹说上话,否则见了这情景怕是要一头栽进房间不肯见一面。
黑布覆盖下如一座小山,堂主见到我们,招呼着我和大姐头下来。
我和她对视上,劝道一起去看看,大姐头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跟着我一起下楼。
到了小山跟前,程堂主把那块儿黑布猛地扯开,露出了被遮住的东西。
柚木五斗柜、一对双层雕栏花几、红榉木四扇高柜、大红酸枝木梳妆台……全是些崭新的家具,黑布挥起时还能闻到淡淡的木香。
除了这些还有几样西洋的家具,样式复杂但花纹简约,显然用程堂主的审美去搜寻这些物件得花不少功夫。
大姐头问道:“怎么突然要换,之前被砸的不是都买了新的么?”
程堂主想到了上次的闹架,无语一阵,没好气地看向罪魁祸首,道:“那些你要砸就砸了,权当是换新,但这些你可给我悠着点儿,不是专门为了给你乱砸一通才定做的。”
他看向我,“一会儿这些就送你房里去,把原来那些个换下来。本来我是想给你换一个大点儿的房间的,但是……”
话说到这里,大姐头偏过脸瞪上她爹,眼睛微微眯起似是威胁。
程堂主生硬转了话题:“总之,你看看喜不喜欢,后头在做的还有一批,我先带来给你换上,要是有什么地方不习惯的再挑就行。”
说完,他移开一步,让我挑选。
我自然是不会挑三拣四上什么,但也不会推脱,道声谢后就站在一边。
程堂主对身后的人抬点下巴,示意他们把东西搬上去。
大姐头站在我身边,神色缓了下来,抱臂着手臂点头,好像是觉得挺满意。
她发现我在看她,扭头偏过语气不爽:“嘁,只是勉勉强强罢。”
程堂主这样示好目的不言而喻,自上次那场吵闹停歇后,他这几天大半时间都留在赤水堂,没再去触大姐头的霉头。
想必那一批家具也是花了重金才让人赶时间制出来的。
家具摆件陆陆续续被抬上楼,大姐头不知道是起了什么念头,非要留我在赤水堂,自己再跑去外头买糕点带来。
我在后院被翟鸣划伤那时,她正从租界买来点心带回,只是一打开侧门就看到翟鸣挥刀过来的情形,连手里的食盒都丢了,脑子一热就冲上去踹人。
那时候滚落的点心自然是被下人扫去了,她在逼我喝药时还拿这个来和我讨价还价,跟我抱怨着‘不容易’、‘要操心’……
我预计下时间,大姐头从租界买完再跑回来正好够我去一趟取酒楼,但是这种背着她溜出门的事情实在太多,她也还在气头上没消下,遂放弃了这个念头,老实在房里等她。
大姐头一回来就拉着我塞下不少热糕,一直到实在吃不下了她才停下。我捂着嘴,勉强咽下咀嚼艰难的面点,喝了三杯茶水后才把她‘请’回自己房间。
再这样每天吃吃喝喝又不走动,我感觉肚子上都得被养出几圈肉来。
我歇息片刻走出房间,刚好看见小翠在走廊,告知她要出门后赶在她劝我之前跑了出去。
如今十月,天气不再闷热,清爽宜人,偶尔一阵热风拂过后又会卷来一阵凉风,打人一个措不及防。
正值金秋时节,街道上落叶纷飞。
我不禁回想起曾在杨家大院时围墙外的那颗白桦木,虽然不知它树龄几何,但应该还没有枯死。它每到秋天就会落下不少黄桦叶片在我的小院儿里,而打扫落叶便是我最难捱的一段时候。
就着落叶和忽然冷下的风,我走上通往取酒楼的道路。
好像就如娘为我念书时说的一样,奇遇总是巧合的。
在这条路上,我第一次见到了取酒楼;在一道巷子口遇见了流离失所的阿兰;可能下一秒我又会遇见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到了取酒楼门口,两个招客的姐儿又换了一批,但在路边站定打量的行人却没有变。
我避开几个喝醉酒的男人走到院落,扫视一圈后没有发现阿兰的身影,心中不免失落。
我没再继续往里走,退回到楼梯去往螺玉的房间,走廊里几个穿着旗袍的招待在角落里小声八卦,我一靠近她们就端起身板,打着幌子散去了其他地方。
恍惚间,我好像听见了阿兰的名字。
几人散得快,转眼就去了楼下,消失在人堆里。
我心中疑惑,轻叩几下螺玉的房门,在得到回复后缓慢推开进去。
而那个熟悉的身影正端坐在桌前。
阿兰没有离开,即使在我说出目的吓到她之后,她真的依然选择留在取酒楼里。
“云姐姐。”阿兰从桌边小跑过来,见到我很是惊喜,好像已经忘了上次的不愉快。
螺玉从榻上起身,端起茶壶倒来杯茶,向我解释:“阿兰是来向我讨教七弦琴的,其实她最近练习的还不错。”
“是吗……”我呐呐开口。
阿兰扬起脸,似乎是等着我夸她。
这种感觉貌似和哄大姐头是一样的,我抚上女孩儿的肩膀,称赞几句又让她不要骄傲,勤奋练习。
阿兰嘴角压着笑,认真答应。
螺玉和她对视上一眼,阿兰很快就明白,向我们道声告辞后就退出了房间,顺便关紧房门。
我坐上椅子,螺玉开口问:“云舒,这次来是为了阿兰的事吗?”
“不全是,但看到她还在……我还是很惊喜的。”我如实回答。
螺玉笑了下,她的眼角显出些淡淡的褶痕,虽不再有十几年前的年轻,却带着一种沉静的韵味,这种感觉让我有些怀念。
我想,如果娘还活着,是不是也会和螺玉一样恬淡雅静,而不是和泥下白骨一般死寂。
有时螺玉会盯着我的脸出神,我又何尝不是像她一样盯着出神,在脑海里偷偷描绘着娘的模样。
她抿上一口茶水,娓娓道:“我知晓,你应该是想来打探杨世安的消息。”
最近,租界里头起了闹事,源头居然是那艘即将出世的豪华画舫。
那位大财主不知道是想了什么法子,居然提前放出消息,入舫的票不止得用钱买,还得是有人介绍的,同意之后才准放行。
这消息一出,不少打算挥金购票的人都像是被打了一个巴掌,不过即使这样也阻挡不了他们想要入舫彰显身份的虚荣心。
一些和大财主有联系的商户手中有票,这些天里几乎每次出门都会被围个水泄不通,不少人举着大把钱票企图搭上关系,甚至那几天里街边的乞丐都靠捡钱发了笔横财。
杨世安自然也要靠着入舫好好显摆一通,可惜他打错了算盘,杨家根本就没和那些商户有过一丝一毫的关系。
他去求他爹,但杨载昌原本就被他这幅混账样子惹得心烦,直接将他赶了出去。如今他再想要拿到画舫的票更是难如登天,只能花重金去从别人手中收购,不过这样一来就很得费些时间了。
这对我而言是个好消息,能拖他在江城一日,我就有更多充足的时间准备起来。
螺玉说完,又叮嘱一句:“应该不到十一月份那艘画舫就要开张了。云舒,你怎么打算的?”
既然已经知道还有时间准备,我就需要开始安排阿兰行动了。
杨世安现在一定对买票的事情忙得焦头难额,正是一个让阿兰出现在他面前的机会,只要找准时机就好。
不过现在还有另外一个难题——我如何上画舫。
赤水堂虽然说是商通九洲,但我也无法不保证它一定能和画舫的商户搭上关系。
如果能找到一个更稳妥的方法……我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一个人。
翟鸣确实是个很方便的「关系户」,但我是想留着他做更大的打算,所以只能把他往后稍稍了。再说,最近我和他没再见面,还是要先打上更为稳固的关系。
“还是先让阿兰出面吧,如今她学艺不错,稍微包装一下性子应该就行。”我问道:“螺玉姐姐,杨世安最近有来吗?”
“前几日来过,下一次可能是在月底。”
她说完,面色又透露出担忧。
“云舒,你千万……要小心。”她搭上我的手攥紧。
这句叮嘱我听过多次,和往常一样回答让她放心。
得到消息后,我离开房间去到院落,阿兰搬了马扎坐在檐下,微微弯着身子编草,和我上次来时一样。
她听见动静带着我进门,把那支草环递给我。
“云姐姐,我学会了。”
阿兰笑道:“我能记下你怎么编出的花环,也记得你之前说过的事情。”
我接过,面色不改仔细观察着她的状态。
那天她发病得突然,思来想去,大约也只有被我的话吓到,如今再让她主动提出这事,我心里薄愧难消。
阿兰靠近,两只手牵上草环的另一头,认真道:“云姐姐,我不会逃走,即使你和螺玉管事打过招呼我也不会走的。”
“我虽然不记得原来的事情,但现在,你就是我身边最重要的人,我会帮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