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被大姐头喊来,进屋时手里拿了一堆瓶瓶罐罐,我只看一眼就犯了头晕。
她把东西摆好,专门拿上几盒严肃嘱咐,以免她不在时我用错了时间和药量导致留疤。
其实这一点我不怎么担心,毕竟疤痕这种东西在我身上并不少见。
背后的伤势也没有消下去的迹象,近一年我都没有再让小翠帮我上药,现在又加了一道新伤,她却说什么都不听我的,一再坚持要全部敷上。
小翠拿帕子帮我擦拭锁骨处渗出的污血,拧开一块儿白玉似的盒子,再用细棉沾上仔细涂抹,神情认真得不像是上药,倒是像在修复某样古物。
大姐头拿去配药的药方上有不少我认识的药材,大多都苦涩难忍。她说这样才好,良药苦口。
一口苦腥入喉,我不免想到翟鸣的伤。
那时他被大姐头踹上胸口,连躲避都来不及就撞上了柱子,胸前背后估计都受了不小的伤,连手掌都险些被割断。
如果恢复的好或许以后还能握笔写字,也不知道程堂主知道之后会如何打算。
我问道小翠:“武申带翟鸣去疗伤了吧,大夫怎么说?”
小翠把手里的细棉拿开,一把丢进包着血渍的纸团里,没好气地瞪来一眼。
“你提他做甚么?那小孩没规没矩胆大包天,居然敢在赤水堂对你动刀,打死了拖出去都算他好的。”她语气略冲,还好比大姐头稍显文明些。
这也道出了另外一点——翟鸣确实胆子够大。
但他会被司令送来赤水堂绝对不会只是为了刺杀我这样简单,他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对我抱有敌意,虽然那时他对大家的态度都差不多,可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我偶尔也能发现他的瞪视。
恶意的源头我无从考究,只怕是大有来头。
翟鸣虽然偏瘦,但也不是像阿兰那样形销骨立,阿兰的瘦弱完全是因为疲劳和饥饿,而他则是因为一心精进武艺锻炼出来的精瘦。
那一把挥刀迅如游蛇,显然是蓄谋已久,动作和力道完全不比教习武术的师傅逊色,只是不知道割到我的颈下是失手还是有意。
小翠又说了什么我没注意,慢悠悠回过神来。
“……让人去看守着了,在程堂主回来之前他应该不会再有机会出来。”
“程堂主又出去了?”
“对,估计得到九月中旬或者月底。”小翠又担心上,可能是怕翟鸣再伤了人。
我点头,伤口敷完药后送她出去。
躺在床上时,一边放着的药碗留着不少残渣,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苦味,我摸上锁骨包扎的地方。
说实话,我不是很恨翟鸣。应该说比起恨,我有更需要关注的事物。
从杨家大院儿被送出来的路上,我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如今我的计划真正走上正轨才发现其实难如登天。
每一步都要谨慎小心,哪怕是一个细小的差错都可能致命。
我想过铤而走险、鱼死网破,但我却又从螺玉那里得到了娘的信件。她希望我好好生活,不管是在取酒楼还是哪里她都期盼着我能活下去,我不想让她失望。
翟鸣的行为确实让人难以揣测,但如果……
一个疯狂的想法从我脑中冒出。
在房里躺了一周,九月时武申的师傅按时来到赤水堂,可我的课却进展得不顺利。
大姐头在我准备拿上课本去书房时提前拦截住我,将我堵在房内不准出门。
“你也不看看你才躺了几天就想出门,还想上课?我和我哥会看书的,你好好养伤先,别的都不准操心了。”
她两只手紧紧扒住门框,像一座石狮子般立在房门口,额头上布满薄汗,显然是刚从师傅那里练武结束就跑来的。
我开口想解释,大姐头直接喊来了小翠,手疾眼快关上门,没准我踏出房门一步。
算是完全被「囚禁」住了。
但我担心的不止是课业,还有阿兰。
上一次向她坦白吓得她犯了病,只得让螺玉去照顾她,经过这几天也不知道她是否已经离开取酒楼。
我不自觉摸上锁骨的伤口,虽然不再裹着纱布,但依然还在上药,小翠在门外看守着没让我出门,想必是受了大姐头的指使。
隔着薄布,我依稀能感受到那条裂口,皮肉渐渐合上,不再有当时的疼痛,比起在后背的伤只是小打小闹,但这也是我第一次被刀片的锋利割伤,挨上的疼痛和从前不大一样。
还好只是外伤,不出多久就能愈合。继续修养了不到一个月,果然已经慢慢结痂,除了最深处的地方还未有些长合,其他掉痂后都只是留了白印,慢慢调养下来好。
大姐头又找来上次的两位医生,好好检查了一通,确定没有后遗症才放人走。
真有后遗症的话我也不会再喝那苦命的药了。
程堂主在月底前几天回来,得知我被翟鸣划伤后带他出了一趟门,几天都没见着两人出现。
开始时大姐头和武申还在猜测,是不是他们爹又把翟鸣送了回去,或者是在什么地方打断了腿不让回来。
大姐头一边想着一边哼笑出声,武申倒是一脸担忧。
他之前找过来,替翟鸣向我道歉,这几月相处下来两人关系不错。武申搓着指尖,时不时把头抬起来看我几眼,显然是担心我会责怪。
我当时没有回答,只让他安心,问了翟鸣的伤势后就让他回去照顾了。
月底时堂主才回来,翟鸣也还跟在他身后。
大姐头顿时不乐意,过去找她爹讨说法,武申也紧张围过去,一起把两个人好好审讯一番。
他们叽叽喳喳吵成一片,我独自溜向后院讨个清净。
门槛和石板上的血迹都被处理干净,可能是小翠打扫的。
她那时被我吓得不轻,一嗓子尖叫几乎要穿透赤水堂的屋顶,惹得大堂里的人都看了过来,让我尴尬了好一会儿。
程堂主送来的书不少,大姐头专门捡了一摞让我打发时间,我挑了上次还没看完的一本又去到后院的凉亭,心想至少这次不会再有人来刺杀了。
大堂里像是要闹翻天,不时传出几声来自大姐头的怒呵和重物落地的动静,过了好一阵子才停歇。
后院花坛里的秋海棠有要开放的趋势,骨朵粉白,蔓蔓日茂。我并无多少看书的心思,只盯着绿叶发呆。
最扰乱我思绪的自然是程堂主和翟鸣,好在很快其中一位就过来找到我了。
程堂主这次来没再叼着烟,面色沉重,配上眼角那道疤痕着实杀气腾腾。
我站起身,他招呼和我一起坐下,思量一会儿后开口:“云丫头,这次是我疏忽了,对不住。”
第一次听到程堂主道歉,我不免心头一颤,有些震惊看向他。
在赤水堂里这几年,他发火大多时候都是跟大姐头和程武申有关,这两个孩子是他心头上一块儿大病,可程堂主是个粗人,他并不懂怎么管教指导孩子,连平时和他们相处的时间都很少。
每每对他们破口大骂、动手教训后都直接离开,把他们丢给我自己去处理生意上的烂摊子,好一段时间都不会回来。
再出现时也像个没事人一样,把之前生气的源头都忘了个干净。
不再提起,也从未道歉。
但这次事情的严重性不在一个层面上。
程堂主见我没说话,一只手摸着下巴,安慰道:“我知道你想着什么,放心,我自然是把你当做赤水堂的一份子,不至于跟你讲什么生分话。”
他换了两只手背搁在下巴,面色严肃,“但这次问题比较严重,也不是那么好处理的。”
这一方面我有过预想。
像大姐头和程武申那般猜想实在是不大可能发生,翟鸣说到底也是司令的小儿子,只要他不是在赤水堂里烧杀抢虐,做得再过分也不可能对他用刑。
更何况,他只是刺伤了一个赤水堂里的‘先生’,没闹出人命。
至于送走也不是现在,翟鸣是司令送来的人,虽然明面上是当做陪练,可实际上的份量比这要重得多,程堂主如果能送走自然是早早就送了,不至于拖到现在。
我把目光看向程堂主,他果然面色绷着,眉头紧皱。
事情应该要比我想象的更严重一些。
末了,他开口:“翟鸣还是会留在这里,我问过他,只是这小子忒倔,怎么也不肯说出个缘由来。”后又眉头舒展开一些,“不过你放心,他不会再伤你,还托我向你道歉。”
我一愣,诧异万分。
先不说他为什么不肯说出缘由,光是「不会再伤我」这一点就让我充满怀疑。
可这话自然不能质问出来,我装作释然,接受了道歉。
程堂主看我接受也彻底松了肩,长舒一口气。
“我这边会派人看管着他的,至于上课还是得麻烦你继续了,不过你还是先把身子养好,你这身板儿可再受不住他的几刀了。”
我笑道:“砍一刀就够了。”
程堂主见我还能跟他说笑,也敞开嗓子大笑几声,作势要拍上我的肩头又突然顿住,悻悻收回手尴尬咳嗽两声。
“云丫头还是气度大,比我那两个不省心的犊子强太多。你有空也去哄哄水丫头,这娃勥得像头驴似的,哎——”
他又叹口气,摸上空无一须的下巴起身,带着我一起回堂内。
随后我才明白大姐头和他是吵了多大的架。
候在大堂的部属们收拾着战后残局,地上还留有几片瓷器的碎渣,走廊角下的花架被推倒撞上脆弱的屏风,几道深深的拗口刮在板料上,松土满地。
确实是比我想象的更严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