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七点,育才高中华丽的肢体在雾中欲隐欲现。
早春的空气很清新,裹着潮湿的露珠及花骨朵散发的幽香。
郁九离穿过朦胧的薄雾,在远远的郎朗读书中,于校医室宫廷风的路灯旁,见到了坐在台阶上啃馒头的江一诺。
那真是行为格格不入,美色又莫名和谐的场景。
“早上好啊,郁校医~又见面了,有没有想我?”
江一诺快速解决了嘴里的馒头,嬉皮笑脸地抬手朝来人打招呼。
“你又来干什么?”
郁九离一身露水,嗓音似乎被浸透得更冷了。
“因为伤口又严重了啊,不然我还能来校医室干嘛?”
同样一身露水的江一诺好笑地看着他,随即不正经地压低声音:“求郁校医垂怜~”
尾音像条小钩子似的,要往身前人心上挠。
大概是觉得郁九离太不像其他大人,所以他总能将这些玩笑话脱口而出。
“外面的医馆都倒闭了?”
郁九离垂首望了眼眸中似是私藏了繁星的少年,轻飘飘地丢下句话,便绕过人去开校医室的门。
“当然是来校医室处理不要钱啊!还能因为什么?”
江一诺腔调散漫,拍拍屁股起身,跟在郁九离后面踏进他无比熟悉的校医室,跟自己家似的瘫在椅子上。
见翻找药柜的人一脸冷凝,似是一大早就开始上班很不爽。
等人过来后,江一诺一脸揶揄,拖长的调子懒洋洋的:“哦呦,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啊?难道郁校医其实更想我说,当然是想你了?别这么不情愿嘛,我给你带了早餐哦,不用去挤食堂了。”
“我不需要。”
郁九离面色不虞地盯着那用塑料袋裹成一团递到他眼前的不明食物,唇角下垂。
“收下嘛,报酬!”
江一诺不配合,把自己辛苦捂着保温的包子强硬塞人空不出的手上,然后又变戏法似的从裤兜掏出杯甜粥,俏皮地朝人眨眨眼:“一大早麻烦郁校医了~”
自己啃馒头,却给他两个包子,一杯甜粥,这份报酬其实也不菲了。
郁九离怕人也唠叨个不停,便示意人把东西放到桌子上,然后俯身去查看人这次主动露出的膝盖。
将血迹晕染的绷带一圈圈解开,腥气与空气交融,腐烂发炎的伤口显现,坑坑洼洼的,像是跟沙地亲密接触过。
现下,在冷空气中发着抖。
郁九离静默良久,轻声问:“你不是疼吗?为什么一直要笑?”
江一诺一头冷汗,沙哑道:“难道不笑就不痛了?所以,让自己看上去光鲜亮丽点不好吗?”
“丑死了。”郁九离边处理,边冷酷道。
“哈?郁校医,你继成为第一个不揭我伤疤的人后,又成了第一个说我丑的。”
江一诺攥紧手心,似真似假地忿忿不平:“你真是一个刻薄的人啊!”
“哦。”
将绷带重新缠好,郁九离与人对上视线,语气不带丝毫温度:“江一诺,希望不要再看到你了。”
不知是不想人再受伤,还是纯粹绝情的驱逐。
“抱歉啊,这个我无法答应。”
江一诺眸光微闪,温和地笑了,深深注视这张温柔与冷酷奇异并存的脸,试图望穿那个矛盾的灵魂。
他也不想再踏进任何医馆啊,可是能怎么办呢?
他想活,还想活得漂亮。
即使只是别人眼中的贱命一条,但他要去看山,看海,看极光。
“郁校医,下次见哦~要上课了,本三好学生从不迟到。”
江一诺挥手告辞,一深一浅地消失在郁九离面前。
江一诺一走,校医室就归于寂静,像一潭死水。
郁九离枯站了会儿,才回到位置上。
也许是太静了,他恍惚能听到身体内部的骨节似年久失修的机械般咯吱作响,也似朽木被挤压的嘎吱声。
育才高中本来就是私立贵族制学校,学生们一出点事就巴不得请假回家去躺着,能来校医室的大多都是不想耽搁学习进度的好学生或者因贫穷省钱、靠成绩进来的学生。
江一诺显而易见是第二种。
但郁九离并看不出他是个成绩名列前茅的好学生,倒更像是个爱打架惹事、沾花惹草的不良少年,也许还有点中二。
郁九离望着虚空的眼神流露出丝不解,指尖在桌面敲击的速度逐渐加快。
他不平静的呼吸声让整个人透露出淡淡的忧虑。
因为光是这种现象,还没深究背后深意,对他来说就已经很危险了。
情绪稳定且淡的他居然在想一个两面之缘的少年是个怎样的人。
郁九离正式任职也不过一周,在此期间,他从未记住任何一个学生,哪怕是一个偷偷给他送了几天花春心萌动而又知难而退的小女生。
那日他在女生第三次送花时,开口问她:“你喜欢我什么?”
“长得好看还不够吗?而且郁校医很温柔啊。”
郁九离觉得人大概是对他有误解,他眉心轻轻一颦,语调似淬了冰:“我温柔?要不是这是我的工作,我大概会直接转身就走。”
“不会的,你明明还会认真听完别人的话。”
闻言,郁九离直接回到位置上坐下,冷声:“你可以走了。”
大概是他表现出的拒绝很明显了,女生后面便没有再来。
育才校医这份工作大概是很多人理想的工作,清闲自由度高,学生们放假就跟着放假。
郁九离猜测是沈晚枫动了点人脉给他疏通,不然他真不一定能来。
思及沈晚枫,郁九离安定下来。
沈爷爷好像很喜欢喝酒,周末去酒街逛逛,给他送坛去,但是他年纪大了,得严格管控量。
郁九离刚准备看书,桌角的包子甜粥映入眼帘,继而颦眉。
他根本就不吃早饭,更准确的是他没有进食**。
在外地读大学那四年,每每都是等到胃向他发出抗议才敷衍地吃些。
回到梨花巷,情况有些好转但不多。
虽然沈晚枫会逮他吃晚饭,但他每天上班时间很早,所以早午饭老头不一定管得住。
郁九离第一次上班那日,路过医馆时习惯性地瞥了眼,随后就顿住脚步。
沈晚枫在门前的躺椅里撑着手臂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几次差点磕到扶手上。
在沈晚枫脑袋又要磕下时,快步走过来的郁九离伸手接住,手背撞到扶手。
“嗯?!”
沈晚枫一下清醒了,抹了把脸,将膝盖上的两个饭盒递给他:“小九啊,这是早饭跟午饭,我怕你一时半会吃不惯食堂。”
“嗯,回房去吧。”
手上顿时添了道红痕的郁九离平静地接过饭盒,塞进自己平坦的公文包里,纵使鼓起个影响美观的包,也不在乎。
第二天早上,沈晚枫没等到人,身上却多了条毯子。
他纳闷地问下班的人:“小九,今天早上跟中午你吃的什么?怎么没叫醒我?”
“我吃得惯食堂,以后不用一大早等我了。”郁九离避开那探寻的视线,不露声色道。
实际情况当然不是他说的那样,他根本不愿意到人多的地方,所以总是提前定好闹钟,在食堂没几个人的时候不紧不慢地去。
本来就没食欲,如果食物还不美观的话,他就更不愿意吃了。
丑东西,看上去就不想吃。
但郁九离还是莫名伸手把那包子跟甜粥拿到手里,掌心是意外的温热。
荒唐。
他居然联想到的是一双藏匿炽热太阳的明亮眼眸,或是那少年跳动的温热心脏。
在惴惴不安中,郁九离自暴自弃地放任思绪乱飞。
他还会来吗?会再来吧。
不知道江一诺是高几的学生,他说自己十七岁...那大概是高二的吧,明年毕业就要离开了吗?
还有一年零三个月啊...
如果再产生更多牵扯的话,太危险了,又要碎一次了...
别想了...别想了!你这个贱骨头!
郁九离眼眸一暗,嫌恶地将那包子跟甜粥丢进了垃圾桶,拧起的眉心似是在怪罪少年的好意和自己的松懈。
可后面一连几日,江一诺都来了,仿佛在身体力行地告诉郁九离--他做不到不来校医室,请校医先生多担待。
他总是在受伤,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却又永远那么乐观,好像没有什么能打倒他。
他像朵生命力顽强的太阳花,郁九离想。
郁九离不理解但尊重,从不过问的同时,也是抗拒更多的牵扯,惟愿做好分内之事。
而江一诺每次都带着早餐来,像是偿还人情。
其实他们两人还蛮像的,喜欢把每一件事的利害清算好,永远保持一身轻。
在感知到危险时,及时全身而退。
自从初见那日放学偶遇而一起回家,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
这日,两人再次碰见。
熟悉的校门口,正在辆私家车前跟人说话的江一诺闯进郁九离视野。
少年有说有笑的,看上去鲜活耀眼。
由于未强制着装,所以满眼是各种华冠丽服,这些天之骄子衣服上的一颗红宝石,便是普通人几个月的工资。
周遭人头攒动,喧嚣的浮华中,独他熠熠生辉。
郁九离心念一动,仓皇间收回目光,快步朝校门外走。
“时小琛,等那天在说吧,我现在还不确定有没有时间...”
江一诺正跟面前的人说话,余光中瞥到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陡然止住话头,转身望去,却只看见一片飘扬的白色衣角。
“诺哥,本少爷也不想催你啊,是这几天就要定下客人名单了,那你决定了给我发消息。”一身金贵服饰的精致少年摊手说,清澈见底的眼神中似乎有丝对家里安排的不满。
“后面说,有事走了!”江一诺匆忙离去,灵活穿过人群。
“欸!真是的!那么急去干啥啊?”
时琛眉头一皱,直觉此事不简单,灵光一闪:“莫非,我有嫂子了!”
他身后一直沉默的黑衣少年一手护在他头顶,一手将他推进车内,自己也跟进去关上车门。
今天是周末,本来就是晚高峰的街道更拥挤了。
郁九离见公交车站都挤得站不进人了,便立在街边打出租,随手招停了辆,弯腰坐进去。
还没等他说目的地,一个疯狂挥手的身影便又招停了这辆出租。
郁九离沉默地望着气喘吁吁坐到他身旁的人。
“谢谢师傅,我跟他是一起的。”
江一诺平复了下呼吸,指着郁九离跟司机说。
司机瞧瞧郁九离,又看看江一诺,眼神奇怪,但还是问他们要去哪,普通话带着严重的闽南口音。
“梨花巷。”
“酒街。”
两道声音不约而同响起。
司机的眼神更怪异了,大概以为江一诺不要脸地想搭便车,但本着顾客就是上帝的原则还是告诉他们两个地点要交两份车费。
“行的行的,叔叔,我们走吧。”江一诺笑得一脸乖。
郁九离不置可否,偏头望窗外。
江一诺偏头望沉默的郁九离,几番欲言又止。
在这死寂的气氛中,司机战战兢兢地开到了酒街:“酒街近点,同学你可以下车了,一共十五。”
“噢,好的,叔叔,你等下哦。”
江一诺翻弄书包,掏出个黑色笔袋,拉开链子,皱巴巴的纸币跟硬币涌现出来。
不知何时转过头的郁九离眉头一皱,不加思索便从兜里掏出张二十给司机,声音冷漠:“不用找了。”
随后推门而出,往酒街的方向走。
其实,他也说不清为什么。
也许是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
也许是世界对好看的人都有优待,而他也不例外。
也许是跟沈晚枫待久了,他也沾上爱心疼人的毛病了。
但都不重要,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司机连连称好。
而江一诺却身躯僵直,神情愣怔。
经司机提醒,他才提着还没拉上的书包跟打开的笔袋下了车。
“郁校医,等等!”
江一诺追上沿着街道边缘走的郁九离,一把揪住人的衣袖,等人停下后才放开有些发颤的手,在不平的呼吸里,直勾勾盯着身前人问:“为什么要帮我付车费?”
这时,他还没意识到,当他不再顾虑一心只想触碰人的那一刻,恼人的疼痛也没能阻止住他。
“没有帮你,我只是突然想起来这边有事,你不要自作多情。”郁九离语调生硬。
江一诺先是一愣,不知道想到什么,继而笑了。
仿佛乌云散去,日光倾泄。
“郁校医~那就谢谢你突然上线的记性喽~”
“都说了不是因为你,回你的家去。”郁九离眉心的褶皱似在诉说着不满。
江一诺还是笑,闪烁着光芒的眼神温柔,同时有丝释然与放纵。
“郁九离,你要去哪,我陪你啊。”
郁九离睫羽轻颤,抬眸与人目光交汇,喉咙不受控地滚了滚,旋即移开视线。
“江一诺,不管去哪,我都不要你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