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九离前方不远处的思月医馆四个大字下,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在门前躺椅上安详躺着,看上去有几分倦怠,嘴里跟着一旁老旧的收音机慢悠悠地哼,双手打着拍子。
他忽的移开目光,加快脚步,看上去像落荒而逃。
“欸?!臭小子!见到老头我就跑?给我站住!”
方才还躺着的老头一巴掌关掉收音机,气冲冲起身,朝意图悄声逃走的人杀来。
郁九离停住,幽幽叹了口气,被老头抓住小臂往医馆方向走。
这是两人最习惯的相处方式,正所谓他追他逃他插翅难飞。
“不是我说,你还回你那破家干嘛!老头我都说好多遍了,让你搬来医馆住,你就是不愿意!像我要吃了你似的!”
“没吃饭吧?我给你留着呢。”
老头一路絮絮叨叨,中途甚至还累到似的大喘了几口气:“今天有土笋冻跟糖醋排骨,你多吃点啊,老头我都怕一个用力,你这小臂都要折了。
“你也知道我的手艺吧,那可是一绝!以前你楚奶奶可喜欢了,每天都央求我给她做吃的呢,馋得隔壁小孩嗷嗷哭。”
郁九离被老头习惯性地按到餐厅饭桌前坐下,有个小凸起的公文包也被薅下来放在一旁,手里拿着人硬塞给他的碗筷,轻声道:“沈老师,你图什么呢,我没有可以给的。”
老头名叫沈晚枫,从育才退休的老校医,一直经营着思月医馆。
在两人的相处中,也许是因为过往经历,郁九离习惯把各种事情当成利益交换算清,溢出的感情部分就会让他产生逃避的想法。
如果不及时抓住的话,这人就会躲进自己的领地消失不见,不知下次再见是何时。
已经很熟悉这套流程的沈晚枫一言难尽地瞅了人几眼,心道:又开始了,凑合过呗,还能丢咋滴。
身子虽有几分疲累,嘴上却从容:“小九认为我要什么?”
“无非是觉得我可怜,想要施舍一些人世间的亲情?”
郁九离手指摩挲着木质筷子,看上去有几分散漫:“毕竟你没有孩子,爱人难产去世后也未再娶。”
沈晚枫往郁九离碗里夹不知热过几次的菜,头也不抬,心平气和:“你既清楚,又何必问。”
“可我给不了你想要的,我没有怎么体验过正常的亲情,所以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亲情。”
郁九离音量越说越小,像是要把内里冷血无情的怪物袒露给面前人,让人就此厌恶他、远离他,又底气不足:“而且我也...不想给,那对我来说是枷锁...”
宛如身还未开战,心就已投敌的叛军。
明明自己好好地端坐着,郁九离却总觉得自己像个见不了光的怪物,影子就是他扭曲的灵魂。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心脏不受控地揪起,大脑在向他示警:
你配不上幸福的,你为什么学不乖?
还不跑吗?
哪怕再次粉身碎骨?
也许贱骨头可以承受多几次的碎裂?
“不,小九,你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给了。”
见人呼吸不平静,一副随时能落跑的样子,沈晚枫摇头叹息,暖黄灯光下的面庞一脸慈祥。
“你看,明明可以强硬地挣开我的手,可你没有,每次都被我拉住了。当年明明可以借助我解决家里的事,可你也没有,怕自己拖累我,怕麻烦找上我。可你又为什么会觉得我会怕拖累?你总是这样不声不响做着自认为对的事,不累吗?你家的事,你终究只是一个无辜受牵连的孩子。”
“可除了你,没人觉得我无辜,他们都说我是杀人犯和妓女的孩子,以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郁九离见碗里堆不下了,手指僵硬地动筷进食,哪怕胃部在极力拒绝。
“可小九并没有长歪不是么?多了不起啊。”
沈晚枫手指不太灵活,但仍见缝插针地继续夹菜,熟练安抚:“你看你顶着压力省吃俭用、变卖家产一年之内还清了你爸欠的债,就算中途休学也还是成功毕业,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工作。知书达理,踏实能干,咱们小九是个了不起的青年才俊呢,以后也不知道便宜了哪家姑娘。”
见人不再皱眉,他心里松了口气,桌下的手捶了捶有些疼痛的老寒腿,愣神间想起郁九离那段艰难的黑暗岁月来。
母亲死亡、父亲坐牢那年,郁九离也不过才十九岁。
家里的债务骤然间全压到他身上,白天黑夜总有人上门闹事,邻里亲属都避之不及。
流言蜚语要压断少年的腰,生活欲把人踩在脚下。
可他偏偏拒绝沈晚枫的救助,自己打碎牙往肚子里吞。
他休了学,开始不要命似的到处赚钱,不吃不喝,甚至不休息。
沈晚枫不觉得郁九离想活,而他也想不到郁九离会为了什么而活,于是他自作主张想成为那个存在。
由于总吃闭门羹,他开始每天下班都等在门前,将忙完后路过的郁九离逮到自己院子里,逼他吃东西,强迫他睡觉。
沈晚枫第一次逮人那日,这座沿海城市罕见的下了雪,梨花巷穿上一层白衫。
冷天很少有人出来走动,更何况是傍晚。
下了班的沈晚枫将炭盆搬到门口,时不时要被灌一嘴冷风,苦中作乐地烤地瓜吃,旁边的桌子上是他宝贝的收音机,正放着当天的新闻。
晚上八点,巷子里漆黑一片,心系行人的暖黄灯光从各家门窗偷跑出来,点亮一些角落。
就在沈晚枫以为郁九离今天要歇在工作地时,他看到了从巷头缓缓走来的少年,穿着单衣、脚步虚浮。
寒风吹拂过那纤细修长的身子,让他看上去轻飘飘的,像片下一秒就要融化不见的飞雪。
沈晚枫心乱如麻,忙出门逮人。
他到人身前时,见人盯着什么发呆,顺着视线望去--那是一户人家贴着倒福的窗。
一束明亮的光从那窗射出、被夜撒到郁九离面前,他似乎伸脚就能进到那温暖里;一阵欢声笑语和着电视机的广告声从那窗传出、随风飘到郁九离耳边,他似乎伸手就能抓住那尘世的幸福。
像被人用锤子不断敲击心脏,沈晚枫浑不在意地将棉袄解开,转而裹住那瘦弱身躯,艰难开口:“小九,跟我回家吧?不要再推开我了。”
郁九离望着那窗一动不动,像座憔悴苍白冰雕,暖意从肩膀游走全身。
他望向那个不知从几时起,总是逆流而行敲他家门的老头,终于开口问了句话:“你可怜我吗?我们非亲非故,你于我只不过几面之缘的陌生人,你的可怜又能持续多久?”
一束妄图照进地狱的光,若不能彻底点亮整个地狱,那便是罪恶的。
“我是医生,救死扶伤不是天经地义么?”
沈晚枫得意道,随即喟叹:“不是可怜,是心疼。如果你非要认为是可怜,那我愿为这份可怜赋上余生的期限。”
“首先,我没有受伤;”郁九离条理清晰反驳,瞳孔里倒映着幽寂的夜,“其次,我不需要心疼;最后,你是个老头,余生又还剩几年。”
“你还知道我是老头啊!先跟我进屋,冻死老头了。”
沈晚枫佯怒道,试着拽动冰雕。
本来都做好再被拒绝的打算,但这次冰雕动了,跟他踏进思月医馆门前的光亮里。
他在人看不到的地方,用力捶了捶这些时日总是疼痛肿胀的背,被凉风一吹,更加重了钝痛感,甚至全身关节都疼起来。
看来寒气入体了,他想,但后面疗养回来就是了。
沈晚枫一将人拽进屋,就封锁退路般将门反锁,然后把人按在门口炭盆旁坐下,自己火急火燎回屋穿棉袄去了。
等他出来时,郁九离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看着炭盆里跳动的火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九,我去把菜热一下,你就坐那啊,”沈晚枫边远远扬声,边往厨房走,“无聊的话可以放收音机听。”
沈晚枫忙活一阵后,又从门口将人逮到饭桌坐下,把碗筷塞人手里,催促:“来,快吃,待会上客房去好好睡一觉。”
灯光下,郁九离瘦削的脸一片苍白,眼下青黑,手上未动,似乎固执地等着一个答案。
“心伤也是伤啊。”
沈晚枫摇头叹息,青丝雪白,眼里是悲悯,爬满皱纹的手温柔地摸了摸郁九离的头:“才不是不想要,你只是怕转瞬即逝。”
你只是怕我对你的可怜转瞬即逝,某一天突然也不想要你了。
你只是害怕受伤。
窗外风声簌簌,光秃秃的梨树无助发抖,努力伸展着枝丫往光亮里去。
“我如今六十五岁了,顺遂的话,活个百岁应该不成问题。”
沈晚枫仗着自己是个医生,尽管现下全身关节吹了凉风正钝痛着,也还是信心满满:“还能陪你三十五个春秋,如果中途有人要从我手上接过你,我就在原地默默祝福,偶尔跟他来看看我这个孤寡老人,我便心满意足了。”
他沉思了会儿,又说:“小九不是考的医学院吗,你就把我当你的老师,这样总不算陌生人了吧。”
身上的棉袄既老旧又不合身,显得郁九离臃肿滑稽。
听到答案后,他垂下头,墨色眼眸藏进稍长发丝下的阴影,拿起筷子不紧不慢进食,淡色唇间飘出一句:“好,沈老师。”
寒风折断枯枝,梨树如愿降落到光亮里。
“小九,不要再叫老师了,叫我爷爷吧。”
沈晚枫跟在吃了饭执意要走的人身后,目光温柔深邃,像是酝酿了很久才将这话说出口。
郁九离迈出医馆的脚步一顿,转身回望,抿唇不语。
身后梨花在夜色下开得正盛,一地落白,像是与那年雪夜时空交叠。
“哎呦,老头我又没拿刀架在你脖子上让你叫,做出这么唬人的表情干什么。”
沈晚枫戏谑,摆手赶人,眼里似有泪光:“走吧走吧,回去早点休息。”
郁九离动身离开,星云遮遮掩掩的夜空下,衣袂翩飞,他背对着医馆挥手。
那声告别被热心的春风送到沈晚枫耳畔:“明天见,沈爷爷。”
郁九离走进自家院子,隔壁几家邻居止住话头看过来,见是他,收回目光后彼此对视几眼,低头窃窃私语。
“哇嘎里贡...阿母...阿爸...惊细朗!冻未条...”
“虾米?!较细声咧...”
郁九离只听到几个字眼就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这些人好像说不腻,时不时就要将往事翻出来添油加醋讲给旁人听,再一起评判一番。
自己的生活一地鸡毛,就要通过贬低打压别人来显得自己更高贵。
他推开那扇嘎吱作响的木门,将议论声关在门外,连同蒙尘的过往岁月。
院里种着九棵参差不齐的梨花树,最大的一棵在郁九离窗前,静默、优美,像是暗夜的守卫者。
这个家里的每个角落都充斥着痛苦记忆,只不过他不会再被牵动情绪。
大概怪物都喜欢自虐,遇到不好的,势必把每个伤口弄得再烂些,直到发脓发肿,最后忍着痛一次剔除,或者反复经历直至脱敏,再遇见时便无关痛痒。
室内装修款式陈旧,称得上一贫如洗。
客厅里一张木质沙发,一个没有电视机的电视柜便是全部,甚至积了层灰,现在的主人也无心打扫。
郁九离从客厅旁上楼,踢踏脚步声回荡在空落落的“家”。
二楼第一个房间上了落灰的锁,是父母在世时的住处,而他的房间在尽头,最暗、最冷的地方。
推开门,这个房内终于多了点生活过的气息。
郁九离将公文包放到表面干净整洁的桌上,随即打开上锁的抽屉。
些许灰尘的抽屉里面有一张苦难伊始前拍的完好全家照,和一段断掉的琴弦。
他将从包里拿出的小木盒锁进去,手边是被动作带着滚出来的苹果,将其摆正在桌子一角后望向夜空。
今晚的月色好像比昨天美,他想。
夜风习习,他耳畔忽的响起白日少年的自我介绍。
不知缘由,亦不问缘由。
一诺千金么?
人世间的承诺如果都作数的话,就没有那么多的苦痛了。
就如母亲那般痛。
因为一句“我会爱你一辈子”,就义无反顾嫁给年少情深的意中人,却落得个身心俱亡的下场。
可笑,可怜,可悲,可叹。
在郁九离遥远模糊的记忆里,他们一家好像也有过短暂的幸福时光。
母亲江鸣凰是出色的音乐老师,是知名乐团的天才大提琴首席,温婉优雅,桃李满天下;父亲郁匪白手起家,创立了一个中小品牌--栖梧,虽是个孤儿,混在各种名利场也丝毫不怯;而曾被叫作郁小少爷的他聪颖机灵,是旁人眼里别人家的孩子。
那时,他也还不叫郁九离,叫郁安乐。
虽然书香世家的外公外婆不认他们,但他们一家三口依旧过着简单平凡却幸福的小日子,而父母希望他能平安喜乐。
从什么时候变的呢?
当房子越住越小,父母见面次数越来越少,争执与暴力成为生活的主旋律,苦难便开始了。
江鸣凰以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有匪君子实则是氓,彻头彻尾的匪,不是可栖息的梧桐树。
而当她明白这个道理时,已经回不了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