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远面对墓群,深深鞠躬。
他身后的白线提着数个袋子,里面装着酒水吃食,许多枝鲜花从边沿探头,像是观察自己最后会属于谁。
郁远慢慢经过每座坟墓,视线扫过表情姿态各异的遗照。有的人露齿八颗,笑容标准。有的人勉强勾唇,不情不愿。也有人放开手脚,做出滑稽的鬼脸,殊不知照片会登记在库,一直跟随到退休。
他走向最新的墓,下面埋葬着两个月前病逝的幸存者,张云山。
“张叔,好久不见。”
墓碑上贴着一位中年男人的照片,肤黄微胖,两鬓见白,凝固的和蔼笑容牵动着眼角细纹。
“去年还是和你一起来看他们……”
郁远蹲在墓碑前自言自语,说着九区一切都好,自己也过得还行,与来时一路的沉默截然相反。他放下一束花,又摆上酒杯,倾满酒,随后为自己也倒了杯,试探着酌了口,被辣得够呛。
“咳……也就你和爸喜欢喝这个,我是喝不来,”郁远神情和缓,语气轻柔,如怕扰了此处的静谧,“你去陪他喝酒啦,这边就剩我一个了。”
风倏忽喧嚣,晃动树叶簌簌,热闹却不嘈杂,仿若回应着他的每句话。
张云山当年在通道丢了条腿,出来后回归家乡,做起了乡村教师,跟妻女过着平淡幸福的生活,偶尔约郁远叙旧。
郁远接到张云山死讯时,脑海猛地一荡,因为张云山前些天还兴高采烈地跟他说下周要带家人环球旅行,为此计划了好久。
郁远救过张云山许多次,印象最深的有两回。一是多年前为救他,胸口才被深魔掏了洞,去十三区养了许久。二是在通道内,因为郁远的保护,他才只是丢了条腿。
郁远救了张云山那么多次,人还是比他先走了。
张云山的尸体不在这儿,前些日子在家乡下葬了。这里的墓碑下,只有他当初留在这儿的一些信物,他希望日后死了,也能有一部分的自己在这里陪陪大家。不止他,其他过世的幸存者也有一部分埋在这里。
郁远饮尽酒,这一次他没有咳嗽,似乎适应了酒液的辛辣。
他轻声忏悔:“对你用了精神掠夺,我很抱歉……我必须那么做。”
这话他对其他早逝的幸存者也说过,生时他不愿透露,是因为害怕被他们的指责。凭什么清除一个人的记忆?他有什么权力?
此后他再也没有秘密了。
郁远拍掉墓碑上新落的雪:“走了叔,对不起,下次再来看你。”
到了下一座墓前,郁远摆上了一盒糖饼干,像老友那样寒暄几句后,又俏皮地叮嘱对方记得吃完要刷牙,而后继续拜访下一个,又一个……
他不可能认识所有人,冬城行动是一千多人参与的大型任务,进入通道后又分成了多支队伍。在不太熟悉的人那儿,郁远便放下花,留下一句抱歉。
郁远不清楚自己的存活是否跟这些素不相识的人有关,不清楚自己害死了多少人,X并未将答案告诉他,或许是怕他崩溃,未来不能再效力。他只能在自己心里写下“所有”的答案。
这里的人们生时璀璨,死后不过碑文几行。郁远拖着步子走啊走,天悠悠下起了细雨,稀疏的雪混糅其中,一起飘扬在他身上。雪与雨似碎落的星星,又如湮灭扑散的骨灰,将墓园和他都刷上了一层寂寞而凌冽的亮。
雨雪不大,郁远却觉得心渐而沉甸甸,湿漉漉,像是也被浇透了,他的步伐也更沉重起来。他忽而有些累了,便在一座熟人的墓前毫无形象地坐下,反正对方也不会再跳起来说教他。
郁远盯着墓上的照片,视线缓缓不知聚焦去了哪儿。他生起了些许困意,甚至胡思乱想要不要去自己的坑那儿躺上一会儿。
雨雪突停,视野蓦地一暗。
郁远抬头,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
“陆……池?”
陆池撑着黑伞,一身漆黑严肃的正装,神情复杂,似审视一只无处可去的幽灵。
“……还好吗?”
陆池的声音很轻,如一枚泡泡在郁远心头砰开,不同于过去那样一跟他见面,就咋咋呼呼地说挑衅话。
他朝郁远伸手,郁远则忙于隐藏神色没意识到要去握,自己有些慌张地站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里。”进墓园需要预约,且必需有恰当理由。
其中最常见的理由,便是因为跟死者沾亲带故。
郁远眼瞳微颤。
“我来看我姑姑,她叫谢婷。”
陆池向郁远走了一步,将比他矮一截的人严实地笼在伞下。
郁远怔愣地看向身侧的墓,遗照上,年轻美丽的红发女人笑得桀骜不驯,如同奔放热烈的玫瑰。她的耳处打满了离经叛道的耳钉,似乎抛给她一把电吉他,她就会当场摇滚,点燃全场。
谢婷确实是名业余摇滚吉他手,同时,也是一位优秀的火系能力者。在通道时,谢婷总看着他惋惜不已,说自己有个憨憨侄子跟他差不多大,上大学啦~
原来那侄子……就是陆池吗?
“她以前在我家住过一段时间,那时我才十岁,她经常带我玩,我妈妈也很喜欢她,”陆池怀念道,“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来我们家避难的,她爸妈不给她染发玩摇滚,她就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哈哈哈是不是超酷?说走就走了。”
郁远知道这件事,谢婷在通道时跟他声情并茂地详细讲过,讲完就怨怨哀哀地嘀咕想爸妈了。后来谢婷也要死了,死前把耳钉都摘下塞给了他,说如果他能活着出去,请帮她把这些东西交给父母。
郁远身上早已背满了无形的遗嘱,没有什么起伏地答应了。在他要去下一个人那儿时,谢婷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掰过了他的脸。原本艳如玫瑰的谢婷已形如枯槁,几乎一握成粉,但在郁远眼中,她还是和初见时一样漂亮。
他以为谢婷是忘了留什么遗言,可她只是命令般地对他说,我看不成我偶像的演唱会了,你,出去后替我去看。
郁远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不过后来他去看了谢婷所说的演唱会。那场演唱会一票难求,内容他也欣赏不来。他在狂热的粉丝间显得格格不入,却听完了全程,一刻没有过要离开的想法。他想,若谢婷还在,应该会在他的座位上,随主唱一起狂热呐喊和摇摆吧,说不定还会被选成幸运观众,上去大献几首。
陆池在郁远的追念间接着道:“我高中那会儿染过头发,还是随她才选的红色。”
“她避难完就去其他地方了,有时会给我发发照片,说自己又去哪儿哪儿旅游了,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直到我大学时,她出意外死了……我难过了好久。再后来,我成了特调员,在翻看冬城行动的名单时看到了和她一样的名字,最后一查……真的是她。原来我姑姑是特调员啊。她不是车祸死的,她是作为英雄死去的。”
“现在我每年都会来这儿看看她。”
郁远面色僵硬:“……我很抱歉。”
陆池的目光陡然凌厉:“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要抱歉?”
“我……”
郁远一时语塞,他该怎么解释一切?
比如,他没保护好谢婷……当时的那些人,他都没保下来。又或者跟陆池说,你的姑姑可能是因为我才被选入名单死去的,她本可以继续摇滚,风风火火地过大好人生。
陆池蹙眉:“她不是因你而死的。”
“你是因为我和她有关系的缘故,所以在我面前自责没有保护好她吗?”
郁远凄然笑笑,小鬼都快成他肚里的蛔虫了。不过,只猜对了一半。
陆池头痛欲裂般按住侧额,随后将前发鲁莽地往后一撸,好像这样就能让直冲脑门的火气消散得快些。他低声骂骂咧咧着,若不是因为这里是墓园,一定还会愤怒地仰天大吼。
“哈啊……!我真是——我发现你这个家伙,到底怎么回事啊?!”
郁远愣住,眼见陆池手中的伞因他的愤怒而不断震抖,剧烈喧响。
“你为什么……为什么!什么事、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你是有什么牺牲的癖好吗?!鬼鸮?”
“我、看、不、惯。”
“在九区我就观察到了,困难的任务没人敢冒险,你就说是放错了,或者说已经有人接了,结果那人就是你,放错更是瞎说。又或者有人遇上了难题,过几天问题就有专人解决了……他们不知道一切是怎么突然变顺利的,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喜悦里。但我一直跟着你,我知道,我知道当时你在场,是你找来的人,甚至有时候你自己就动手了。为什么?”
“……”
郁远:“只是,顺手的事。”
陆池:“顺手?好……我姑且就当是这样!是您这位监管者大人对下属们亲切的秘密关照。不谈这些,就说回我姑姑的事……特调员手册里有一句话,‘局内一切任务非强制,若您已做出选择,请做好在任务中可能牺牲的准备’。我姑姑有拒绝去冬城的权力,但她还是去了,这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为此早已准备好承担后果。所以她的死和你有关系吗?是你逼她去的吗?”
不是。
他没有逼那些人,就连X也没有。即便是X制定的“死亡名单”,他也不曾强迫那些人一定要参与行动。X说,如果有人拒绝参与,他也只是会换上替补因子,他尊重所有人的选择。
郁远问他,如果有很多人拒绝了,最后无法达到你想要的结局呢?
X欣慰道,出现这种情况的概率,是零,不是近似,趋近,是确定的零。虽然人心,人类是最不可控的因子,但他们有时,又会做出最让人放心的选择。
陆池望着默不作声的情敌,如看一名不知所措的孩子。
“鬼鸮,其实你可以……试着依靠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