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极北海域某岛屿。
一架直升机掠过上空,隐匿皑皑白雪下的机炮霎时瞄准,判定安全后,才无声地埋回。
直升机穿过密集的森林,星盘般排布的一圈圈灰色建筑群铺展而现,似另一片钢筋水泥丛。
郁远懒散地靠在直升机敞开的门边,冷冽的风撩乱了头发。他眺望下方冷肃的总部,呼出了一口白气。
真特么冷。
当年到底是哪些个傻逼把总部摁在这儿的?埋下面的人有很多都怕冷好不好,他以后也要埋这儿的,他也怕冷。
见降落高度差不多了,郁远索性跃下,厚底靴稳稳踩上了硬实的雪地。等候多时的接待人热情迎来,兴奋地打量他。
郁远不自在地确认面具是否还在,随后同过去一样婉拒了向导,独自轻车熟路地前往后山。
其他人拜访总部,需要严审和预约。郁远拥有特权,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他到此地无非为两件事,每年年初的扫墓,以及揍某个混蛋。
他掏出手机,走一段路看一眼,像在等谁的消息。
在他看见墓园的入口时,手机震动。
混蛋找上门了。
【X:日安,鬼鸮先生。今天总部真热闹,有不少人拜访。您结束后要不要到我这儿心平气和地喝杯热茶?】
【鬼鸮:你不清楚答案?算不出来就退位。】
【X:哈哈,看来我只能一人喝两杯茶了,以及享用一盘甜点心。】
【鬼鸮:你该庆幸我不会去,你会什么都享用不上。】
【X:哦?您是会摔碎我的茶具,还是会摔碎我?】
郁远不再理明知故问的人,多回一句话都令他冒火。
【X:您已经摔碎过我一次了,真希望我们能有和平见面的一天,不过我想那不会太远了。】
郁远惊耸,只有他知道这条略带调侃的消息下,隐藏着的恐怖暗示。
他需要会见X商量的一定都是大事。上一次跟X讨论的任务,他在执行中就断了条腿。所幸程恒给力,硬是给他恢复了出厂设置。那条腿养到现在,天气太冷时还是会隐隐发痛。
郁远不再多想。X不主动说,那即便他怒气冲冲地去踹门,也不会得到任何消息。反而在看到X笑脸后,会忍不住再把人摔碎一次。
深界局真是后继无人,这么多年愣是没人能把X从局长位置踹下来。
【X:请别多想,鬼鸮先生,不要因我的话而产生困扰。毕竟距那天到来仍有段时间,重要的是,享受当下。现在过早地忧虑未来,不就一步都走不出去了,不是吗?】
郁远眉头紧蹙,烦透了X看穿他情绪的游刃有余。
【X:祝您今日愉快,也希望后续的小雨不会影响您的心情。】
郁远仰头,碧空如洗,云卷云舒,没有人会认为如此晴朗的天气会突然下雨。就连落地前他手机跳出的天气预报,都播告今天这里定是好天气,也正因如此,他才选在今天扫墓。
但X说有雨,就一定会有雨。
这人从未出错。
X,深界监管局局长,俄罗斯人。他精通各国语言,能力是概率观测。
在X眼中,世界是一个臃肿的巨型计算机,生命皆数据,万物的行为会直接或间接地影响未来。
而他的职责就是将世界领向最完美的前路。
为此,他近乎冷漠而残忍地将所有生命作为达成目的的因子。
冬城事件就是惨痛案例之一。
几年前,从事件中幸存的郁远身体康复后,X约见他,坦白了真相。
“……我预见了莫比乌斯会出现在通道,但恕我不能透露任何。为了保证完美结局的概率,这是必要的隐瞒。”
“冬城行动的明线是关闭通道,暗线则为清剿莫比乌斯。鬼鸮先生,您也知晓莫比乌斯扎根世界许久,而我们此次有千载难逢的机会,以最小的代价将他们彻底拔除。若错过,日后会有更多人因他们掀起的动乱而死去,那时,我们会付出更惨重的代价。”
“所以,为了这次一举消灭他们,我挑选了1187名专员。“
“鬼鸮先生,为达成完美结局,我观测到您必须位列名单。但只有您还万万不够,就像树木生长需要阳光,土壤,空气和水分一样,需要某些条件……啊,看您的表情,您似乎已经猜到了。”
“是的,名单中有不少人,是为了让您能坚持到最后而加入的关联因子,他们的存在会提升您的存活率。”
“您是达成完美结局的关键,不得有疏漏。有他们的存在,您的存活概率才会趋近一百。您不必自责或愧疚,变换思路,他们并非因您而死,是提前为保护未来的那些生命而牺牲。”
郁远不敢置信地睁大着眼。这一刻,他宁愿自己聋掉,或是变成痴呆的傻子,一个字都听不懂。
“知道我为何会将真相告知您吗?因为我发现若现在不全盘托出,鬼鸮先生有大概率会在未来做出不利于世界稳定的选择。”
“……”
郁远感觉世界安静了。
所有感官弃他而去,他的□□和灵魂好像被拆成了无数片,发散至虚空。半晌,他才稍微找回点知觉,灭顶的愤怒和痛楚冲击着四肢百骸,令他极度难看地面目扭曲,浑身发抖。
原来,X早就知晓哪些人会存活,哪些人会死去。
原来,很多人可以不用死。
原来,他能幸存,并非是因坚忍或幸运,而是早已被安排的既定结局。
大家是X为他精挑细选的,祭品。
郁远顿然爆发——那些人本应正常地,平静地生活,却因X一个人的狗屁决策,一无所知地死去了!
“X!!!”
郁远歇斯底里地扑向X,撕开了他的脖颈。可喷涌而出的不是腥红,而是无机质的蓝血。
郁远怔愣,下一秒悲切大笑。
X早早用该死的能力预料了他的举动,和他对谈的,只是X样貌的仿生人。
仿生人头颅咕噜落地,蓝血争先恐后淌流,泅湿了地毯,同凶手滴落的泪混淆不清。
电流滋滋间,头颅沙哑地说:“我很抱歉,鬼鸮先生。但这是最好的未来,牺牲他们,会挽救更多的人。他们的牺牲并非无足轻重,我们不将忘记,世界不将忘记。”
X说得轻描淡写,无悲无喜,无情无欲,仿佛因为决策失去生命的,不是一千多个活生生的人,是几棵微不足道的路边花草。
郁远理智尽失,他发疯般辱骂X,将无辜的仿生人扯得七零八落,又一下下砸向地面。他赤目嘶吼:“放你妈的狗屁,去死啊混帐!!去死!!你这个畜生……为什么你不去死……去死,你去死啊……”
“你凭什么决定一切?!你说啊?!你怎么能?你是什么,自以为是操蛋的神吗?!”
故障的发声零件泄出一丝缥缈的笑:“鬼鸮先生,若您在我的位置上,您也会如此选择,我们是一样的人。”
“谁和你是一样的人?我不会!他们是人!是人!!!”
“谁知道呢。”
X过分平淡的话如一盆冷水浇下,郁远顿时凝滞。
谁知道呢。
是啊,谁知道呢?
即便X的决策导致大家丧命,让他失去了战友,挚友,家人……那些人成了世界的倒霉垫脚石,成了他存活的垫脚石,但X以大局为先,于理,无可指摘。
可郁远当下不想理智,他只想变成一个全然癫狂的精神病,疯子,做什么都不会遭受质控。他只想大声质问,大声咆哮,大吵大闹……大哭一场。
“……你就是狗屎,X,没有感情的怪物……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们是人……你就没有珍视的人吗!啊?你说话啊?”
一瞬死寂。
“有哦,曾经,”X坦然,“不过,他已经死去12987天了。他是当时非常优秀的能力者,我感到惋惜。他的结局和他们一样,过程亦由我一手安排,这么说您是否好受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郁远将发声零件彻底砸碎。
“好受?好受?!”
他瘫坐在一片狼藉间,许久才用血流不止的手捂住脸,颤抖的掌下漏出绝望的哽咽。
“为什么要攀比悲惨?这只能说明你是个可悲的家伙。”
“我也是。”
郁远极度憎恨X,又不可否认,除了X,目前无人能担起局长职责。
沉思间,他抵达墓园门口,守墓人见了他,恭敬放行。
墓园位于后山,周遭银装素裹,山坡整齐爬满了一排排墓碑。郁远忽地慢下,走得又轻又缓,像一抹幽灵飘入了寂寥的墓冢,寻找自己的落脚之地。
石阶及墓碑上的积雪每天都有人扫开,打理得井然有序。冷杉木环绕四周,如无声的哨兵,寒风轻晃叶梢时,珍珠般的积雪便一小捧一小捧地落下。
牺牲者们于此长眠。
可实际上,下面没有尸体。他们的身躯仍在通道中,或许腐烂了,或许风化了,都带不出来。
当时的情况,尸体是累赘,将死的同伴亦是如此。
死亡当前,大家只能尽力将证明自己身份的物品交给活着的人。譬如嵌入家庭照片的吊坠,崭新的婚戒,饱经风霜的狗牌,吃剩的糖果纸,甚至一根鞋带,从衣服上扯下的破布条……相当于遗物。
被交付遗物的人如果后来也要死了,便如法炮制将所有物品交至另一名活着的同伴……
最后大部分遗物落到了郁远手中。
墓碑刻着他们的名字,有人是代号,有人是真名。他们都是局内精英,履历辉煌,各有各的骄傲和性情。接到冬城集结令时,无一例外选择了赴命。
他们知道也许此去无回,又可能行动失败,连带外界一齐毁灭。却都只是又一次稀松平常地跟不知情的亲朋,以要外出旅游散心啦,工作又要出差啦,修学之类的理由告了别,似乎很快回来。
回家后,还能吃上热腾腾的饭,会因为吃得太急猛被爸妈或伴侣嗔斥,他们就插科打诨着一笑过去,饭后跟家人朋友紧挨着,在大床上,在小沙发上,看看电影电视剧,读书唱K打游戏……总之,将特调员的一切抛至脑后,只是普通人。最后扑腾进舒服的床,不管不顾地睡到自然醒。
他们来自世界各地,出门时,有人那儿许是明媚好天气,阳光烘得人暖洋洋,毛孔雀跃。另一人那儿则可能飘雨,雨点混泥脏了鞋子,风灌入领口凉丝丝……
所有人不同的启程,归向了同一个结局。
死亡。
他们的死亡对外只轻飘飘地,以意外事故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