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莱六七岁的年纪,沈岩对她说过最多的一句便是,“咱们莱莱以后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后为桃花村做贡献。”
嘉莱会笑着说好。
沈岩又会问她,“那莱莱大学毕业以后还愿意回桃花村吗?”
城市机会多,村里许多大学生毕业后大多留在城里谋生。
长大后,故土和人生貌似是一对矛盾体。
一面是乡愁,一面是前程,如何抉择?
进退两难。
她那时不懂,只知这里有爸爸,有白泽,还有露霜,她的朋友和家人都在这儿,她不回桃花村还能去哪?
白川的茶园是桃花村面积最大的一块茶园地,春天万物复苏,也是茶树吐露新芽的时候。
然而,采茶也是门技术活。
还记得嘉莱第一次采茶时,白川教他们识别茶叶的嫩度,只有嫩茶才能制出高品质的茶叶。他拇指和食指捏住茶叶的茎部,轻轻向上一提,便摘下一撮鲜绿的茶芽。
过程看似简单,其实最考验耐心和细心。
白泽脑子聪明,学什么东西很快,执行力也高。
同样的时间,他一个人采的茶叶比嘉莱和露霜加起来的都多,但人工采茶总归不如机器采得快,有时忙碌一下午也只能摘满一篓。
那时每家都会有一辆三轮脚踏车,采完茶,白泽骑车载着她和露霜到山下的加工厂炒茶。
他们路过一片片茶园地,每个人都在弯腰忙碌着。
太阳西落,明霞的余光染红半边天,夕阳西下前的那一个光景落在少男少女的肩上,他们三个约好要当一辈子的好朋友。
...
这片茶园地陪伴了嘉莱整个童年。
茶叶四季长青,望着这漫山遍野的青翠欲滴,嘉莱恍然间忘记了寒冷,以为身在春天。
其实,冬天的茶树会比春天更加翠绿。
休眠期茶树停止生长,也没有芽尖,它们顶着酷寒度过一个漫长的潜伏期,在这个过程中沉淀,积蓄,像所有植物一样等待唤醒磅礴的生长力量。
白泽将车子停在山底,三人徒步上山。
上坡时,嘉莱体力不支,步调逐渐缓下来。
白泽低头问她,“走不动了?”
嘉莱稍喘,“有点累。”
白泽哼一声,“瞧你这点出息,沈嘉莱,你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
他没忘记,高中体测时,嘉莱跑八百米永远是倒数的那几个。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她依旧稳定发挥。
白川没管他俩,一个人走在最前面,期间回头望了眼,而后继续走自己的路。
像是故意给他俩留出独处空间似的。
嘉莱说,“你别管我了,快去和白叔一起,我自己慢慢走,就当消化食了。”
中午贪吃,饭后又没活动便直接躺下,嘉莱现在还感觉食物在胃里打架。
白泽没听她的。
他伸出右手,摆在嘉莱眼前,“借你用一下。”
嘉莱有了一瞬的错愕,她眨眨眼,“方便吗?”
白泽语气吊儿郎当的,“我倒无所谓,如果你觉得不方便,那就算了。”
他作势把手撤回,嘉莱一把扯住,仿佛怕人后悔似的,将他和她的手心严丝合缝扣在一起,然后若无其事地说,“我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大家都是敞亮人。”
白泽无声一笑,拇指不经意略过嘉莱手背,他问:“你手怎么还是这么凉?”
“可能我体寒吧。”
“别瞎说。”
白泽将她手塞进自己衣兜。
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那一瞬,身上聚集的寒气仿佛化开,嘉莱声音也不自觉柔下来,“你对别的女性朋友都这么贴心吗?”
白泽摇头。
嘉莱内心萌生出一丝窃喜。
怎料,下一秒他痞痞的语调再次传入嘉莱耳朵,他说,“她们累得时候,我一般都会背着。”
“所以,我现在根本算不上贴心,只能是一种礼貌。”
嘉莱一下子沉默,想把手抽出来。
“别动。”白泽不放,贱兮兮地问,“生气了?”
嘉莱缓了几秒,开口说:“没有,只是有点难受。我们俩认识20多年,本以为我会在你心里占挺重要的位置,结果还比不上她们。”她惆怅道:“这二十多年终究是错付了。”
白泽压住嘴角处的弧度,上下打量,“沈嘉莱,这都是谁教你的?”
他真想撬开她脑袋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
“没有人教,我只是有感而发,我原本以为自己会和别人不一样的。”嘉莱扬眸,眼里竟有些许埋怨和较真,“白泽,你让我感到失望。”
白泽配合她,“那你需要我和你说对不起吗?”
他没告诉嘉莱,自己已经很久没牵过姑娘的手了。
毕竟上次嘉莱的手给他牵,还是六七年前。
嘉莱只问了一句,“那下次我累的时候,你也会背我吗?”
白泽笑着说:“需要我马上蹲下?”
嘉莱回:“不要,因为我现在还没原谅你。”
白泽低声,“别的姑娘可没有你这么难哄。”
嘉莱看他,认真道,“因为我不是别的姑娘啊。”
她半开玩笑说,“其实在你心里,我比别的姑娘重要一些吧?”
白泽挠下鼻尖,最后闷闷来了句,“别的姑娘也没你这么自恋。”
说话间,两人不知不觉便走到那片茶园地。
白泽松开她手,暖了一路,手指沾上他的体温,变得不再那么冰凉。
嘉莱望着站在田垄的白川。
他指尖掐断一截绿叶,放在嘴里嚼两口,摇头叹两声后“呸”一下吐出来。
白泽悠悠开口:“我爸种了一辈子茶叶,桃花村变成现在这样,他比谁都难受。”
白川背影低垂,仿佛一棵饱经风霜的老树,在岁月侵袭下,再也挺不起羸弱的枝干。
老一辈人讲究落叶归根,对他们而言,“家乡”这个词不仅是种念想,更是种精神寄托。
前半生辛苦奔波,后半生回乡种上几分田,盛夏时门口摆上一张小圆桌,饭后几人围着一盏热茶,吹着晚风互诉衷肠。
人生就像夕阳,越到落日越应活出精彩。
可现在,就连这么点微不足道的期许都不能满足。
怎能不叫人痛心?
嘉莱艰涩启唇,“我们应该怎么办?”
如果桃花村真到拆迁那一天...
不,她不能允许那一天发生。
如果父亲还在世,他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桃花村人味散失,沦为一座空城。
嘉莱更加坚定,“白泽,我们应该做点什么。”
白泽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上头现在收了钱,根本不在乎村民怎么想的,个个都等着期限一到,把桃花村打包卖出去鼓钱包。”
“那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白泽:“上面不带头,我们去哪筹集资金?”
嘉莱知道,土壤改良不是一件小工程,后期引水灌溉更是需要资金投入。
“既然上头不帮,我们就靠自己。”
“你告诉我,现在还差多少钱?我前两年工作攒下一些钱,虽然没有很多,但也能解燃眉之急。”
白泽望着她,以一种嘉莱看不穿的眼神,她参不透白泽想表达什么。
许久,他缓缓说:“嘉莱,听我的,这件事你别掺和进来,我自己想办法。”
“如果你所谓的想办法就是酒局拉投资,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好办法。”
白泽一顿,他没想到杜晓飞连这事都告诉嘉莱了。
犹豫很久,嘉莱和他讲,“白泽,你为什么不能对我服一次软?”
难道对他来说,说一次需要你,很难吗?
白泽语气低沉,“嘉莱,你别这样,我不想欠你的。”
欠他的?
嘉莱被他的话煽动起情绪,“白泽,我觉得你大可安心。我这样做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爸爸。我想告诉他,我现在长大了,已经有能力替他守好桃花村。”
她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我知道你一直想让我走,你放心,等桃花村这事过去了,我就回上海,省得讨你嫌。”
嘉莱这一哭,白泽心慌成一片。
他伸手抹去她眼尾的泪,“沈嘉莱,你这人怎么一直分不清好坏?让你走是为了你好,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我现在是成年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用别人告诉我。”
白泽被她打败,沉沉叹了口气,“你真的想好要留下?”
嘉莱不开玩笑,“想好了,不管你同不同意。再说你也没权利管我。”
白泽被她气笑。
“你为什么就知道哭,实在不行你去上头领导那儿哭一场,看看他们能不能发善心改变主意?”
嘉莱知道白泽又在嘲笑她。
她平时不是一个爱哭的人,独自闯荡那几年,哪怕过得再苦再累她也没哭过,抱怨过。
唯独面对白泽。
她迫切地想在白泽面前证明自己,证明自己不再是小时候那个需要被他保护的女孩儿。
嘉莱捶他胸口,恶狠狠地说,“以后少惹我。”
“就这么点打击都受不了,以后有你好受的。”白泽最后善意提醒,“你真的想好了?放着舒服的日子不过,过来淌这趟浑水?”
嘉莱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之前说过会和我一起的,还算数吗?”
白泽插兜站在原地,闲散道,“沈嘉莱,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分手那次除外。
嘉莱望向他,双目对视,白泽听到她说:“既然这样,哪怕淌浑水,也要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