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深夜下起来的。
淅淅沥沥的雨珠接连打落在飞檐翘脚,溅起层层雨雾,将偌大的封府笼罩得无比静谧。
湖边连一丝一毫的血腥味都闻不见。
直至天明,封府里外、朝堂上下都没有人发现张天师离奇失踪。
唯有司天台在点卯时分发现张天师并未出现,去住处询问探查才知他一夜未归。
鹿微眠晨起坐在镜前梳妆时便听到院里洒扫的小厮谈起朝廷来了人,问昨晚张天师什么时候走的。
说着好好一个大活人,参加完喜宴就不见了。
鹿微眠问暮云,“张天师不见了?”
“是啊。”暮云也听了个一知半解,“听说是昨晚吃醉酒,出府就不见了。许是醉在了路上。”
鹿微眠了然地点了点头,她记得是有这么一回事。
但因为皇帝重视司天台,彻查了一番,最终给出的解释是因为天师泄露天机,所以受到了天惩。
听起来很离奇,但皇帝信也就另说。
鹿微眠没在意,今日是新婚第一日,依规矩需要去拜见封行渊家里的亲族长辈。
封府二夫人的丫鬟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这封府分大房和二房两家,二房封贺掌家,在朝堂上是一个四品的国子司业。
官职不高不低,但跟她父亲一品司空比还是差了一大截。
封行渊父母早亡,托孤至此,他叔伯婶婶一直觉得他是个累赘,吞掉了他父母的余财,想尽办法把他赶走。
恰逢太子病弱,看遍了四海名医都不见好转,还是司天台的人指了个偏方——
寻一位身强体健的同龄随侍做太子的药人。
他们就这样拿封行渊换了黄金百两。
太子一直跟她说,虽然旁人都把封轸当他的奴才,但他一直很感谢他,他们情同手足,封轸什么都听他的。
所以,他多知道一点封轸的事情,也无伤大雅。
当时鹿微眠并不懂什么是药人,还真觉得他们关系融洽。
还是封行渊死后,她才知道,所谓药人,是要定期以活人试药。
用他的身体养药,养成之后,以药人心头血为药引,隔七日放一次血。
怎么可能融洽。
药人没有被当做人。
是可以为权贵承受任何痛苦代价的牺牲品。
就这样,从五岁到十五岁,封行渊被喂了各种各样的药物整整十年。
太子痊愈后,就将他送到了边关,说是等他凯旋归来,给他加官进爵。
那时候,封行渊没有从武经历。
太子把他送去边关,就是想让他死。
鹿微眠垂眸放下手里的青黛,“差不多了,我们去前院吧。”
二夫人的婢女见她出来,笑盈盈上前,“张天师昨日婚宴后失踪,四少爷今早前去司天台了,辛苦少夫人独自去敬茶。”
“无妨,”鹿微眠走出房门,声音轻轻软软的,“他有事先忙就好。”
鹿微眠跟着婢女去了厅堂。
意料之外的,封府厅堂内空无一人。
婢女先是惊讶了一番,而后连忙道歉,“许是我们夫人没想到您这般勤勉,还在梳洗。您稍等一下,奴婢去问问。”
鹿微眠了然。
前世她压根没来敬茶,人家肯定也不可能早早的来等她。
只是这次她既然打算好好在封府度日,那这里的人她总要接触一下。
如今在这里等一会儿也没什么。
鹿微眠双手轻轻交握,端得是大家千金的礼仪规矩,安安静静地等着。
一刻钟又一刻钟地过去。
鹿微眠站得双脚发酸。
饶是迟钝的暮雨也察觉到些不对劲,去寻人催促。
可这厅堂里外,一时间竟然一个下人也没有。
暮雨也不敢把鹿微眠独自留在厅堂里,“这是什么意思?”
鹿微眠深吸一口气,轻轻活动了下双脚,“还能什么意思,人家给我这个新妇下马威呢。”
暮雨不满道,“什么人家啊,还敢给咱们下马威,夫人我们一起去找他们。”
暮雨正要拉着鹿微眠去找人。
后院边传来说笑声,“哎呀,久等久等。”
后院内乌泱泱地进来一片,遥遥地看着不远处的纤细娇俏身影站在房内。
她一支红珊瑚凤凰步摇坠在一侧,略施粉黛,大抵是为了配合封府门第,只是带了两个珍珠耳坠,并无太多装饰。
但举手投足都是大户人家娇养出来的端庄温雅,眉眼灵气如麋鹿。
看得出来她被家里养得很好,圆脸鹿眸,受了寒凉就透出几分红润,得像是一只草莓馅的糯米圆子。
近乎一进屋,就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去。
封二少爷脚步一顿,愣愣地看着屋内人。
封二夫人看着儿子这般没出息的模样,暗中拍了他一下。
封贺笑呵呵地打招呼,道歉,“我们没想到你会来敬茶,所以赶忙将家里人都叫来招呼了。”
鹿微眠不好反驳什么,只能行见礼打招呼。
封贺作为家主,说着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始终忽视着还站在厅堂里的鹿微眠。
时不时提醒着,“既然嫁进我们封家了那便是我们封府的人。”
“不过瞧着到底是鹿司空家的千金,这礼仪规矩,敬重长辈的确是不输旁人,也不需要我们提醒,便能做得很好。”
鹿微眠听这话便知道他在拿自己摆谱。
鹿微眠深吸一口气,端着笑脸,“二叔过奖了,到底是陛下指婚,说是这婚事利国运,我也愿意为国事牺牲,不过好在封府叔叔婶婶瞧着都是良善人。”
“正巧明日,我还要进宫复命,到时叔叔婶婶如何待我,我也会与陛下禀明。”
封贺瞬间噤声。
屋内人面面相觑,到没想到她看起来软绵绵的,还会这般拿乔。
二夫人罗氏笑着打圆场,“这门婚事也是我们占了便宜,日后我们一家人相互照应都是应该的。”
“你既明日还要入宫,那今日早些回去休息吧。”
封贺笨拙地搓了搓座椅扶手,接过话来转圜,“过几日回门需要备什么,尽管跟家里提。”
不多时,鹿微眠从厅堂内出来,简单理了下衣袖。
暮雨不太服气方才封贺的态度,“数不着血脉的叔伯,还想摆谱。”
鹿微眠示意暮雨小点声,别被人家家里人听见。
果不其然走到后院湖边,她们身后传来脚步声,隔了一段距离远远唤了一声,“少夫人留步。”
鹿微眠停下,回头看过去。
来人眼生,身着青灰色的小厮衣装,身形矮胖,脸上挂着谄媚的笑。
他叫住鹿微眠后,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确定没人后才小步跑上前。
鹿微眠看着他的打扮,约么是府里的三等侍卫。
大概是少爷或姑娘身边的外院小厮,难怪刚刚房内没有看见。
小厮走上前行礼,“奴才见过夫人。”
鹿微眠问,“你是哪位主子身边的,可有要事?”
小厮故作神秘地笑了,拱手道,“实不相瞒,奴才是宫中那位主子身边的,特来接应夫人。”
鹿微眠无声轻笑,“我没什么好接应的,告诉你们主子,大可不必在我身边处处留眼线。”
她说着转身离开。
小厮跟上鹿微眠,“夫人身边多少需要个照应,殿下也是担心。”
暮云暮雨听着这是太子派来的人,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拦。
“那封轸是贱奴出身,粗俗肮脏,如何能成为您的夫婿。有奴才帮衬着,您也好尽快脱离苦海。”
鹿微眠停下来,“是他这么说的吗?”
“啊?”小厮反应了一下,“还用得着殿下亲自说,封轸什么样子,宫里都知道。”
鹿微眠深吸一口气。
她还记得五岁的时候,母亲去宫里陪皇后娘娘聊天,她跟五公主在长春宫花园放风筝。
她的风筝线断了,去假山上捡风筝的时候,就听见有人在吵闹。
“好好的遮着眼睛做什么!是不是你的鬼眼不能被人看见!”
“他就是个怪物,摘了他的面具,打他!”
鹿微眠听见了些不堪入耳的拳脚声。
她很害怕,又不敢自己过去,就在院子里大喊了一声,“公主姐姐!”
假山里叫着“有人来了”,四散逃离。
鹿微眠在山洞石窟里,撞见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小男孩。
他就那样蹲在山洞石窟里,擦身上的血,像是一只受伤无处可去的小狗。
原本应该遮住他左眼的一角面具,掉在地上,沾满血污和灰尘。
鹿微眠闯入是个意外。
他警惕抬头间,鹿微眠看见了他的左眼,也看见了他眼睛里那颗红痣。
那颗红痣这会儿显得狠厉血腥。
但鹿微眠的风筝挂在了他头顶的石窟上。
她颤着声解释,“别害怕,我是来捡风筝的。”
男孩顺着她的示意,看到了头顶石窟挂着的蝴蝶风筝。
他没理她,自顾自的捡起了手边的面具,擦掉上面的泥土和血迹。
鹿微眠屏气凝神,费劲巴力地够到风筝边,拿了下来。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还是从自己的小荷包里拿出来了一个金创药,小心翼翼地蹲下放在他面前就跑了。
鹿微眠本就不喜欢鬼神之说,更不觉得长相是能攻击别人的原因。
他不该被这样对待。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封行渊。
小厮的话将鹿微眠的思绪拉回,“他一条贱命,也就是殿下宅心仁厚,才留他到如今富贵。您只身在这里,殿下必然是不放心的。”
“您也不必急着回奴才,奴才只是在您需要的时候,替殿下帮衬着您。奴才现在在二少爷府里伺候,随叫随到。”
拐角,一身水墨暗纹锦衣的少年刚巧回院,不动声色地听着院内的对话,好整以暇地盘算着这么快就让他抓住了她的小尾巴,实在是有些无趣。
他还想将她养胖一些,还能让他的小鱼儿多咬两口。
接着院内传来鹿微眠那温和嗓音,“那看来你们少爷教导不严,纵容你一心侍二主,吃里扒外,胆敢对主家如此不敬。”
“暮雨,掌嘴五十。罚完送到二叔那,赶出府找你的太子主子。”
封行渊脚步微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