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白露喝了口茶,打开了眼前的花名册,前日里与家里见面的时候,江夫人听闻了她最近的安排,给她弄了一堆荷叶,告诉她慢慢泡水喝。
你很快就明白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容易生气上头的事情了,江夫人安慰着自己的长女,虽然她知道自己的长女一贯风平浪静的性子,大概不会出现暴跳如雷,怒而掀桌的事情,但是还是喝点祛火的茶比较好。
江白露倒是没有那么容易上头,但是东西放着也不是道理,所以还是泡了喝了吧。
她很想学着那些干练管事的家主一般,把所有人点个卯,编成组,然后谁负责的出错了,就打谁一顿这种操作,然而她发现情况比她想的要复杂一些。
首先,人手是真的不够。
抄检院落是大工程,先要抄检,然后才能安排后续的工作,原本圣库的清单她手上倒是有一份,然而还得发给别人,别人要是弄丢了自己也就原地去世了。
所以说我不喜欢管事啊,江白露想。
但是说实话她这辈子也真的什么都没害怕过,棠舟说若是做不好以后在宫里的日子就难过了,江白露感觉到也没什么。
因为她根本就没觉得自己会做不好。
事情乍一看很多,一件一件地做起来也就还好了。
如果葛愈能听见江白露是怎么想的,估计会直接吐血三尺离开人世,整个内阁都知道最近葛愈又开始借酒消愁了,葛愈这个人倒不是什么十分名士派头风度翩翩的存在,他原本就是由妖入人,出身颇差,山间鄙陋之物,若不是葛愈是实打实的有大功,估计一辈子就在礼部领死工资了。
“说实话,那次又不是我想强出头,是事情找上门来了好不好。”葛愈说道,他毫不否认自己有野心,但也绝非野心勃勃之人。
纵火案没有涉及到阁员,但是首辅已经准备好了辞呈,一朝天子一朝臣,早点收拾包裹滚比较科学,首辅如是说,反正回家练书法溜溜鸟也是一种不错的生活方式,次辅是老天帝留给太子的人,这是默认的事实,首辅的辞呈写好了的时候葛愈总觉得他下一句话就是能不能借我抄抄。
一群千年的狐狸,嗅觉比海船上的耗子还灵,葛愈从抽屉里拿出了另一份糖果,吃了起来,他天生嗜甜如命,首辅一边收拾桌子一边用余光看着这个坐在窗口的男子。
所有人都觉得,跟着梁枫混是没有前途的,现在走人至少将来清算的时候,不会出什么事情。
所有人都相信,梁栋有朝一日定会君临天下,祭司口中预言的那个带来太平盛世的贤君定然是他。
天选之子不过如此。
现在的被囚又立不过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太平盛世啊,”江白露托着下巴,“我倒是真的很期待呢。”
天边的一声雷响让她从发呆中回来了,低下头看见自己还没搞完的工作事项,感慨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
九重天很少打雷,而这次是连绵不绝的雷暴。
暴雨倾盆而下,仿佛天河水决了堤,在窗外拉扯出一道雨帘,白日化作昏黑,江白露提起灯来,下去看看塔内窗子有没有关好,宝塔之中,有颇多藏书,如果雨打进来就不好了。
她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
今天是纵火案处刑的日子。
这雷雨怎么看怎么是不祥之兆。
“定有冤情啊。”街上的行人交头接耳道。
东南高阁上,钧天掌水龙王正准备观刑,却感觉自己的眼皮一直在跳啊跳啊的,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他掐指一算,只觉得情况好像不太对。
他听见了敲门声。
“殿下,是我,江白露。”少女古井无波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
龙王感觉自己的逆鳞都吓得炸起来了,这个冤家怎么突然跑到这里来了。
“殿下,我觉得再下下去,怕不是要成灾了。”江白露淡淡地说,钧天掌水龙王拿出了今日的令牌给她看,“这是大祭司求出的天命,我当时看了也觉得不行,但是祭司说天命就是天命,让我下就是了,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这样。”江白露淡淡说道,声音不嗔不喜,毫无半分感情,她越是这样,钧天掌水龙王就怕得紧,谁知道这丫头接下来会干什么惊世骇俗的可怕事情。
“大概是,今日的案子有冤情。”龙王轻声说,从掌水阁上看下去,能看到东市的诛仙台,上面不少人在排队。
江白露站在窗边低头看下去,雨水落在少女的发梢,将它打湿了,变得服帖了起来。
龙王低声说,“陛下的脾气您比我清楚。”
江白露摊开一只手,“实际上,我不太清楚。”
她说的是实话,梁枫这个人太隐晦,她也许已经惹他生气无数次了,可是不幸的是,她不论哪次都没听出来他生气了。
“有人和您说过陛下登基的经过吗?”龙王开口说道,他已经决心赌一赌了,不论这女子是不是铁了心的跟梁枫,自己都没什么太光明的未来了。
他家世放在这里,加上职责特殊,只要不犯什么说不通的过错,梁枫是断断不能送他上断龙台的。
更何况,他的长子,就在诛仙台前候死的人里。
他听了大祭司的话,准备降这场大雨,看看能不能挽回些什么,大祭司会替他圆谎,也不用担心赔进家身性命。
“我比较关心雨怎么停下来。”江白露轻声说道,“王城千年未遭水火,我怕下水系统顶不住。”
“江小姐信天命么?”龙王问道。
“分情况,”江白露答道,“说我会走运的时候我是信的。”
“陛下登基的那天,钧天的云河还是红色的。”钧天掌水龙王轻声叹道。
他其实不清楚,江白露是怎么完好的活到现在的。
因为梁枫在从江家带走这个女子之前,所作所为完全称得上残暴。
篡位的那夜,他不知道从哪里带起来的兵与不知道什么时候买通的内奸悄无声息地封锁了整个宫室,然后敢于出声的,企图逃跑的,统统被杀死了。
兵部的虎符被砍的粉碎,想要去驻军营调兵的兵部职员被捉住,据说那个青年刚刚参加工作,只有二百二十多岁,因为惊动了别人,于是在其他兵部值班的人员面前,那个白发的青年在波澜不惊地接受了他义正词严的辱骂之后,亲手从腰侧拔出剑来。
干净利落地抹了他的喉咙。
自己一身白衣,满头白发,未沾一点猩红,动作熟练而优雅,像是已经杀人百万了积攒出来的经验。
虽说是兵部,但是王城的兵部也都是文员,吓得两股战战,许多人第二天就辞了职。
整个计划滴水不漏,老天帝可谓是求天无门,叩地无声,一切的联络都被封死了,而九重天并无诸侯,各地负责勤王的封疆大吏们多半按兵不动。
因为梁枫调动的军队,是九重天最强劲最身经百战的一支。
幽天军。
没人知道这个一直被囚禁在后山的王子是怎么联络上幽天军,并让他们死心塌地地来陪自己造反的。
但是这支军队的强悍和冷肃让整个钧天为之震惊。
当年退却妖魔的时候,幽天军曾入京接受表彰,天帝发了重赏,然而他们走的时候,坊间传闻说是多有不快,莫非是怀恨在心,之后伺机报复了。
钧天掌水龙王还记得那时候的赏赐,他从未见过如此厚赏,仙身也是难逃欲壑啊。
清君侧的那夜,宫中真是哭声震天,宫女和侍卫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宫中的侍卫几乎都死干净了,宫女吓得投井的投井,上吊的上吊,若是落到反贼手里,肯定会失去清白的,与其受那种侮辱,不如一死。
“嗯,请问,您的长子,和那个案子,究竟有关系没有?”江白露问道,她的目光落在刑场上,雨下的更大了,天际的电光在黑云上纵列出一道又一道伤痕。
钧天掌水龙王沉默了。
江白露伸出一只手,雨水落在她的掌心,凝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泊。
争斗就会有死伤,然而世间生灵哪有不争斗的呢。
天地间雨下着,仿佛一场盛大的悼亡。
“您不必忧心,陛下会理解的。”江白露轻轻拍了拍钧天掌水龙王的肩膀,“若是您想下,那就再下一会吧。”
瘦而高的少女转头就走,钧天掌水龙王在她身后问道,“江小姐要去哪里?”
“我去看看河道。”江白露淡淡地说,“如果出什么事情就不好了。”
“需要伞吗?”钧天掌水龙王问道。
“不用了谢谢。”江白露走到门口的时候转过了头,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这个少女平素面无表情,但是笑起来的时候没来由的风烟俱净,天山共色般的干净疏朗。
“节哀顺变。”
江白露去查看了河道,帮父亲办事这么多年,对水患也有了些经验,暂时不至于出事吧,但是雨还是多了点,她慢慢地往回走着,突然路过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是前日里梁枫带她来的祠堂。
里面供着的牌位层层叠叠的,江白露看着上面的名字,却发现自己一个都不认识。
名字都很朴实无华,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达官显要。
但是江白露已经知道他们是谁了。
在那一夜死去的,勇敢而怀揣着近乎愚蠢的忠诚的那些家伙啊,江白露伸出手触摸着崭新的牌位,上面的清漆在雨水中散发着好闻的味道。
秋日很深了,湿透了枫叶被吹打在青石的地板上,江白露捡起来了一片,是那样明艳的颜色。
热烈而决绝,一半是花一半是火。
江白露走出祠堂的时候,雨停了,被水洗过的天空显得清爽而悠远,地上糊着乱七八糟的红叶,和黄色的桂花,香的像是押上残生的最后灿烂。
她抬起头看了看天,处刑的时辰还没有到,雨却停了,一面脑子里又盘算自己的天宫建设问题,江白露没来由地感觉她很想见梁枫。
然而她却不打算和他讲自己的发现,每个人的心中都藏着一座座的坟墓,埋葬着一些无可奈何的人。
也许正如梁枫所说,他篡位是为了报复,娶江白露也是为了报复,一切都是拿回原本属于他的东西,可是他喜欢么。
他高兴么。
他爱九重天么,江白露想,毕竟这只是他因为不甘而抢来的帝位。
那么以此类推,他爱自己吗?
石子丢入深潭,激起一点涟漪,随之又归于平静。
爱与不爱,是他的事情,与自己无关,江白露踩着地上的水渍,突然想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安排工作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