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说,梁枫入主的那一夜,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幽天军衣黑色,在浓重夜色中宛如昭告死亡的乌鸦,老天后吩咐她们自行安排死法,与其受辱不如一死。
“唉,她自己也没死啊。”江白露漫不经心地说。
“我什么都没说,您继续。”江白露给宫女到了杯茶,天地良心,荷叶茶真的难喝,她需要找个人来分担一下。
宫女吓得茶杯还是烫的时候就接了过去,也不敢扔,于是江白露只好舍生取义地从她手里接过来了。
真特么的烫,江白露想。
“所以那天晚上杀声遍地,火光满天了。”江白露说,恰恰梁枫入主的那天她不在京城,她当时和母亲在外地采买东西,第二天接到父亲的急信说是变天了,高官显贵的家眷正在紧急召回,让他们赶快回来,要不然估计江元帅自己人头不保。
“不,”宫女瑟缩了一下,“那天晚上,很安静,很安静。”她低声喃喃道,“因为敢出声的,都被杀掉了。”
“这样,”江白露把杯子递给了她,她发现自己对母亲的那套养生理论还是理解不能。
死寂的夜晚,黑色的军队,王城居民从没想过自己此生还会遇到这样的事情,胆敢出门的居民被无情地就地直接斩杀,连呻吟都没来得及就已经死去。
神仙高居九天,疾病都极少,除了幽天这样的特例,他们早已遗忘了疼痛的感觉,他们寿命绵长,对死亡也颇为陌生,然而在那一夜,早已离他们远去的死亡再一次攫住了他们。
宫女还记得自己那时看见过一眼梁枫。
他穿的是白色的,天家人的白发随意地拢在脑后,常年不见阳光的幽禁使男子脸色苍白,远远地看上去素净而与周围的黑色格格不入。
他的剑尖指着地,有血液滴滴答答地流下来,凉薄的日月双瞳注视着看不清的前方,从帝后所居的正殿中静静地走出来,袖口与鞋袜被染的黑红,他用手背擦去了脸上溅上的一点血渍,自始至终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老帝后殿中的侍卫都死了,一个都没有留下,毕竟那些年轻人都是精心挑选的忠心耿耿的死士,宫女藏起来的倒也没被找出来,不知道是为了享受这一刻的快意恩仇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天帝屋里的宫人是他亲手负责的。
据年纪大的侍卫长讲,梁枫的武功很差。
王城中法术禁绝,所以他是为什么会被梁枫杀死的呢。
白衣男子从天帝殿中走出来的时候只受了点轻伤,宫女发誓他一定是看到自己了,她甚至看到了那双异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的冷漠杀意。
正准备回鞘的剑被他顺了过来,然而下一秒有其他事情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于是他转过头,走远了。
宫女知道如果他真的朝这边走过来,大概那剑还未劈砍到自己身上,自己就已经被吓死了吧。
黑衣的军士们聚拢而来,将他围在了中心,背影也看不见了。
一切都是寂静的,没有人出声,甚至蝉不鸣,鸟不叫,悄无声息地让人以为自己已经沉进了死的国度。
第二天早上一夜未眠的宫人们被驱赶到别院的时候,有一位年纪颇长的女侍长转头大骂梁枫,老帝后宅心仁厚留你一命,如今你却干出这种不忠不孝罪该万死的事情,篡位之君无有善终。
宫女恐慌地看着军士将梁枫寻来,自从她入宫以来就一直盘踞在后山的那个恐怖传说,在这短短两天中具像化了出来,他生的和太子与老天帝相仿,却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老宫女看见他的那一瞬间似乎被掐住了脖子,没了声音,过了一会才想起什么词汇来,梁枫微微偏着头看着她。
“你扪心自问,天帝与天后,究竟有哪一点对不起你!”
宫女说,梁枫伸出手,抓住了老宫女的手腕,直接将她推进了深不见底的云河之中,过了半晌,雪白的云河上炸开了一团血花,尖齿的鱼龙得到了供奉,心满意足。
然后梁枫转过身走了。
留下所有的宫女在恐惧中失声。
虽然他们平日里也知道天威森严,如果犯了过错的宫女基本上是再也看不到了,而在他们面前如此血腥而直接地处决宫人还是头一次见到,身处天家战战兢兢过活惯了,看到这样的场景却依旧止不住的发抖。
“谢谢。”江白露说,拍了拍宫女的背,表示愿意为我回忆这样糟糕的事情,真的非常感激。
她今天还是很忙的,除了要面试厨子,还得面试新的侍卫队长。
托梁枫那一夜太能干了福,现在天家的侍卫约等于没有,军队得回去接着戍边,她目前得白手起家重新搞一个队伍出来,事实证明符咒是不如活着的好用的,从前天家的宫室也算防卫森严,不还是出了事么。
梁枫把这件事甩给了她来做,说自己目前还得找大祭司的麻烦。
江白露知道,钧天掌水龙王那边东窗事发了。
她发誓她回来之后就把这件事忘记了,要不是梁枫说要去找大祭司,她估计都想不起来钧天掌水龙王和她透漏过那日的雷雨是大祭司的意思。
不过正像江白露想的那样,该砍的人还是砍了的。
刑场甚至不出一个时辰就收拾干净了,就像无事发生过一样。
世上大多数的生灵,都是性命轻贱的。
如此看来还真是众生皆苦。
经过层层考量,到江白露的手里只剩下了三个人选,她将三个人的资料都看了,的确都是相当无可挑剔的人才,“一时竟感到了一丝无助。”她对自己说。
第一个是北堂家的,十年前的那届武状元,有军功,北堂家作为大族,在先帝在的时候,家里只分到了一个礼部尚书,和先帝的关系不远不近。
第二个是三十年前那届武状元,在原京畿的侍卫队供职,稳中有升,口碑颇好。
第三个人,江白露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司空,这的确不是个经常能见到的名字啊,而她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五年前的那届武状元,刚进入仕途没多久,所以履历也不光鲜,但是推荐人所写的理由为他扳回了一局。
他在那一夜的时候是京畿的一位分区护卫长,他所属分区,不论是守卫人员,还是居民,零伤亡。
“我是个国家公职人员,这是本分而已。”被问起这点的时候,年轻的侍卫长答道,他的确很年轻,“而如果我的职责调到了守卫宫城,我一样会尽我的本分的。”
江白露只觉得他说不出的面熟,却又实在想不起来和谁长的相仿了。
年轻男子的眉眼静谧而疏朗,生的很端正清秀,身材匀称而修长,江白露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太久,似乎让他感到了一丝不自在。
“没事没事,我真的不是想潜规则你,”江白露移开了目光,“我只是觉得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呢?”
青年想了想,答道,“您大概是见过我的父母吧。”
“司北海和赵翎。”
江白露觉得司北海这个名字她肯定听过,她放弃了自己,肯定是想不出来了,梁枫听了想了一下,让江白露去百年前的年鉴里翻,“大概是七月份,你查一下授勋记录,应该有这两个人。”
授勋的规格是很高的,给死人的那种。
授勋的记录写的明明白白,夫妻牺牲。
“英烈之后么?”江白露想,五个主厨她也面过了,最中意的是其中的两个,她感觉梁枫头一次听的比她说的还心不在焉。
应该是大祭司的锅,江白露想。
“两个主厨怎么了?”梁枫询问道,江白露将本子拿出来,讲着自己的想法,少女的声音清净冷淡,他努力去仔细听,却无法完全静下心来。
他抓住了袖子里的密卷,感觉自己的血仿佛被烧沸了,灼烧得他不得安生。
“既然是英烈之后,照顾一下吧。”梁枫轻声说道,“他有什么要求么?”
“或者说你有问过他为什么想来做这个工作么?”梁枫询问道。
“他想升薪。”江白露说,这的确是司空的答案,据她的调查来说,司空的确是个视钱如命的人,那一夜过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钱庄问自己的银票还有的救没有。
为了赚全勤奖,自打加入护卫队之后,五年没有请过一天假。
真是令人钦佩。
梁枫将袖子里的密卷扯了出来,江白露注视着他将加了无数层符咒的纸页设法烧掉,解开一层还有一层,毁尸灭迹相比真是个困难无比的事情。
他却不想放弃,执着地想要毁掉它。
江白露只好上手帮他,两个人折腾到了后半夜好歹将它所有的保护符咒都彻底毁掉了,,梁枫是个心思极重的人,旁人根本没有任何办法揣测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自然也没法猜测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当最后一道咒符被解开的时候,梁枫一点点地将这份密卷撕碎,直到撕扯成再也斯不动的小块,然后拿过了一边灯烛,沉默地开始将它们一点点地烧成灰烬,似乎是被烟呛到了,他伸出手捂住嘴咳嗽了起来。
江白露坐在一边写着给司空的信,恭喜您升职为宫城侍卫长,还是怎么的,梁枫站了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
江白露看见了地上似乎有什么污渍。
她拿起灯,照亮了那一小块地板。
是血渍啊,她收回了灯,过了一会,梁枫回来了,江白露看见他不动声色地将那块血渍踩在了脚下,模糊地再也看不清,吃进了木质地板里。
江白露想起了钧天掌水龙王问她的话,你相信天命吗?
她想,她不信。
她也无所谓什么天命,“祝您一切顺利。”笔尖在洒金任免通知书上落下了最后一笔,司空对他的薪水应该会满意吧。
年鉴上清楚地记载着,司空的父母死于玄天的一场天灾救援工作。
玄天境内有折断的不周山,因此鬼气颇重,他的父母在玄天的护卫队服役,父亲是队长,那夜的鬼气泄漏事发突然,所以夫妻双双罹难。
好在及时控制住了灾情,除他二人之外,再无其他死伤。
江白露想起父亲似乎提过一次,说司北海是个谨细可靠的后生,将来指不上有什么作为。
谁能想到命比纸薄,事发突然就死了呢。
“自那孩子出生以来,九重天的各种天灾就多了起来。”司北海死掉的时候江元帅好像还感叹了一句,“玄天鬼气泄漏,之前苍天也出过事,幽天那边据说妖魔也在集结。”
“还真是。”江元帅没有继续说下去。
江白露后来知道,那孩子,指的就是梁枫,让一个孩子去当所有不幸的罪魁祸首,还真是偷懒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