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枫是颇有恶人气质的,当年他上门要江白露的时候,杀人百万的江元帅吓得两股战战,面如土色,人前梁枫的确有种说一不二的气质。
要杀你全家肯定会灭你满门,如果他心情好还会买一送五还加料的那种。
这是江白露看他在发落宫女的时候的感慨。
她不记得梁枫有没有吓唬过自己了,但是她好像没有这个记忆了。
而且说的好像吓唬了她她就会害怕似的。
她并不介意给老天帝天后请安的事情,然而梁枫却不许她去了。
多半是因为他们对她也不算客气,经常是一副如果不是情况特殊,我天家是不会有这样的媳妇的,一股挥之不去的骨子里的傲慢。
他们既然不愿意见你,你也没有必要过去了,梁枫是这么说的,况且一天天也不是没有别的事情做了。
然而宫人这一块,梁枫和自己的父母亲族似乎是真的谈崩了。
梁椿表示我们按照礼法就好了,梁枫说人手一时凑不够。
“原来的宫人,朕许诺过让他们出宫嫁人了。”梁枫波澜不惊地说,“若要再找人,恐怕需要些时候。”
有理有据的很,你就是想打他,一是不敢,二是也的确没什么理由。
虽然他有病在身又是一个人前去的,但是貌似天帝一家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泼妇也不是天生就喜欢骂街的啊。”闻言梁枫摇了摇头,轻声说道。
他也不是天生就喜欢做恶人,然而人人都觉得他是天生的恶人。
那就这样吧,梁枫想,他已经无力再争了,那么就做一个恶人吧,君临天下的时候,自然大家不得不闭嘴了。
而他的确君临天下了。
梁枫加冕的那一天,九重天风轻云淡,他举步一级一级地登上台阶,诸神俯首,众天低头。
他转过身来看着九重天的时候,想自己儿时想要的和不敢想的,他有朝一日都会拿在手中,因为他知道他做得到,仅此而已。
那个瞬间他心中的恶意翻涌,几乎将心血点燃。
然而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表现,他早就学会了用最温和斯文的态度来掩饰自己,他记得自己年幼的时候曾经在大年三十的夜里推翻了灯烛想要把这座宫室付之一炬。
他那时恨的手都在颤抖,他想质问这个世界,想质问大祭司,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我只不过在一个奇怪的时候出生了而已。
当然他没有成功,王城中处处都是符咒,不畏水火,只是负责看着他的那两个侍卫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是不折不扣的灾星,他已经记不住自己害死了多少人了,他偷跑出去,宫人会死,他想做坏事,侍卫会死,他不吃东西,厨师会死。
他所背上的性命早已难以计算了。
“只是先帝操之过急而已。”江白露淡淡地说,“我从前听过一个故事。”
“有人设宴的时候,对客人说,你若是不喝这杯酒,我就杀了劝酒的侍女,于是客人们都被喝的丑态百出,”江白露慢慢地说,“但是有位客人丝毫不为所动,于是主人连杀了三个侍女。”
“其他客人纷纷指责他残忍,而他只是说,残忍的是杀人者,为什么来谴责我呢。”江白露说,将书一本一本地放在架上,梁枫递给了她下一本,“你是在安慰朕么?”
“没有,”江白露说,比着书本的高矮,“只是突然想起这个故事了而已。”
所以梁枫现在的所有不好,都怪自己作为媳妇的没有尽到职责么,江白露想,老帝后大概是这么想的吧。
可惜她天生不喜管事,这方面实在爱莫能助。
老帝后对她意见颇大,认为她吃里扒外,本应和他们统一战线的,为什么率先投敌了呢。
江白露听了不过想了一秒钟,自己好像从头到尾也没给过任何人任何承诺,为什么自己无端的期许落空了,反而怪到她的头上来了呢。
就想某人喜欢一位美女,然后有一天突然冲上去责骂,我辛辛苦苦攒了这么多年钱,结果你一点也不和我商量就要嫁给别人了一样无厘头。
江白露出了口气,不管她自己怎么想,反正不知好歹这个帽子算是扣实了。
还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啊。
梁枫掂着另外一本书,递给了她。
“你押的葛愈的钱,拿回来了没?”梁枫问道。
“还没去。”江白露应声道,“不是还没宣布么。”
“如此是朕着急了。”梁枫轻声说道。
第二天白日的时候,梁枫问葛愈思量的结果,淡蓝头发的男子顶着一夜未眠的黑眼圈,点了点头,跪了下去,“愿为陛下排忧解难。”
“好啊,”梁枫轻声笑了笑,“改日你去天牢接乐嘲风吧。”
乐嘲风是前朝罪臣的女儿,是葛愈的妻子,在出事时,老天帝开恩让他休弃她,断绝关系,葛愈没得法子,只能照办。
没想到前朝的那一案还没审完,就变天了。
兵荒马乱之下,谁还记得乐家的事情。
“你妻子的名字很特别。”梁枫低声说道,葛愈答道,“她年纪小的时候极喜欢爬到高处,基本上天天都呆在屋顶上,于是就起了名字叫嘲风。”
“女子的名字起的都很随意的。”江白露说道,“我是白露生的,所以叫江白露了。”
梁枫闻言半晌沉默,江白露从梯子上转头去看他,见他正在地上翻检书籍,看上去没有离世的风险,便又转过头去整理书籍了。
梁枫的名字也是随随便便取的,因为后山多枫树,仅此而已。
不负担家族期待的孩子,又没有得到宠爱的,名字多半都是随便取的。
“这几日去东宫的访客不少。”江白露说着些闲话,“倒是去拜访老帝后的没有多少呢。”
“礼部那里忙的差不多了,”江白露说,“听说刑部那边是不是也要审到主谋了。”
“差不多吧。”梁枫轻声说道,“庞杂的人的供词整理起来颇为麻烦,幸好刑部侍郎是个能扛事的。”
“那个年轻人倒是雄心勃勃。”梁枫淡淡地说。
“日后要重用他么。”江白露随口应道,看了看手中的书,这么重的估计只有法典了。
“再说吧。”梁枫说。
他这几日出去的时候不多,晚上回来的也早,看着脸色明显有些好转,江白露虽然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病,不过看起来他心里有数,自然自己也没必要多问。
他要想让自己知道,就告诉自己了,江白露想。
梁枫翻动着一本年鉴,这本有些年头了,上面的山川形势都有了些改变,他突然开口问道,“你还从没有和我说过,你想要什么呢。”
“我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啊陛下。”江白露清平地说,她的确没有任何非常想要,得不到就会有多痛苦的事情。
“那你对将来有什么计划么?”梁枫问道,“或者说,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江白露想了想,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嘛,我去九重天之外的地方。”她笑着说,眉眼弯弯如新月,白发的青年低下了头,恰到好处地盖住了脸上的表情。
“这样。”
那只断了一只脚的朱红小鸟过来讨吃的,梁枫打发了它。
江白露感觉梁枫的心情似乎一下子沉了下去,白发的青年将书本放在了地上,兀自走到了窗子旁。
高塔的墙壁厚实,窗子高而窄,有种浓浓的压迫感,狭小的窗子里能看到静谧的京城,星汉灿烂,小鸟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江白露从梯子上爬了下来,窗子太窄了,根本容不下两个人。
梁枫就这样一直看出去,目光落在极远的夜的边陲,过了一会,江白露听见他开口说道,“朕想过离开九重天,到很远的地方去看看。”
他伸出了一只手,塔身的窗子都太窄了,即使是孩子的身型,都不可能钻出去,而成年不过只能伸出一条胳膊去罢了。
星光从他的掌心流过,他收拢了手指,似乎想要把什么握在掌心。
然而他失败了。
光线如流水从指缝中溜走了。
此身不过笼中之鸟,梁枫笑了起来,此身不过,笼中之鸟。
他笑的很大声,不小心把自己呛到了,然后还是不停地笑了下去,江白露从未听过这样的笑声,绝望而冷漠,似乎目睹了什么荒唐至极的事情,笑的停不下来。
她迟疑了一下,抓住了梁枫的手。
江夫人说,一个人的修养与地位,都在一双手上,贵人的手细腻而柔软,而梁枫的手却不是的。
江白露摸到了细细碎碎的陈年伤疤,一层叠一层的,粗粝而扭曲,梁枫是上过战场的人,是从小兵做起的,他亲手杀过妖魔也被妖魔追过,他不可能有多么高贵的手。
梁枫的笑声停了下来,他用剩下的那只手捂住了眼睛,他没有甩开江白露的手,反而微微地回扣了一下。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抓过什么人的手。
少女的手掌骨骼纤细,不像是能拿起什么重担的样子,然而他却没来由地感觉似乎可以暂时放下些什么。
这双手太细弱了,理智告诉他这个淡漠的女子没有救他的能力,然而感情却让他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它。
他原没有可能握住任何人的手的。
肩上的小鸟抖了抖羽毛,从窗子中飞了出去。
它只有一只脚,它没有在外面生存的能力,它还是要飞回来的,梁枫想。
他也是,他是没法离开这里的,如果有哪一天他真的决定离开这里了,他大概是打定主意快乐地消磨所剩无几的余生了吧。
十年吧,离开这里大概还能活十年吧。
当他做完了他想做的事情,安顿下一切,如果运气好,他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十年。
他已不再祈求半分那些人的垂怜。
江白露不知道梁枫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他此时在害怕。
叫的最凶的永远是最弱小的狗,表现的最声色俱厉的也往往是内心虚弱的人,梁枫的确是在恐惧着什么,恐惧比愤恨软弱,是丧失希望之后的自然反应。
江白露伸开手臂,从后面抱了抱他。
这个拥抱蜻蜓点水浅尝则止,少女的体温靠近又远离,只残存一次肌肤相亲的感觉。
“一切都会变好的。”
(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脉脉广川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