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来到正殿的时候,祁步青与公主都已经安坐下了。
他在南方的事儿一办妥便计划着回来了,一路上从水路舟船换到陆路快马,几乎没有停歇,每每至深夜无法赶路,才到驿馆歇一歇,天蒙蒙亮便又出发。
但他到底不是身体强健的武将,这么高强度的赶路吃不消。
他今日上午赶到了京都,回了公主府后,只与盛安公主打了一个照面,话都没说超过十句,便面露疲色撑不住了。
公主察言观色看出他是强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嘱咐了下人送来热水,让他洗漱后就回房安歇。
临出发往来皇宫来之前,公主怕他在形象受损,还亲自拿了掩瑕的细粉,点在他眼下的乌青上,遮掩住了他的颓态。因此此刻他坐在殿上,才有了如同往常一样翩翩公子的模样。
祁步青原本准备先向太后汇报了南方的具体状况,再谈别的话。他将腹稿打好后又在心里过了几遍,保证不会再出差错。然后就该想如何支开盛安公主了,他整治南方官场的过程没必要说给自己的妻子听。
然而在他已经找好借口,准备让盛安公主先回避的时候,一抬眼就撞上了跟在太后身后的萧弄音,对方还向他咧嘴一笑眨了眨眼,顿时让他愣住了,刚要脱口而出的话也咽了回去
他与萧弄音是表兄妹不错,但是感情也不算太深厚,十五年未见过一面,收留萧弄音更多是因为互相母亲的情分,看自己表妹如今孤苦才给了她一个容身之所,替她寻找生父。
期间他忙于政务,根本无暇去萧弄音居住的小院看看,却一直对她颇为挂心。所以查出萧弄音生父后,他既为萧弄音高兴,又觉着自己卸掉了身上的负担。
但是后来,萧家族长来与他商量送萧弄音入宫,陈清利弊让他无言以对,点头同意了将表妹送到波涛暗涌的后宫。
他明知皇上荒唐幼稚且另有所爱,还是默许了萧弄音取代萧慕婉的位置,成为了毁掉萧弄音未来的推手。
所以每每听到盛安公主与他说起兄长对萧弄音的抱怨,他都会心生愧疚。这次来太后宫里,他原本也计划感谢太后对表妹的照拂,并委托她日后能安顿好萧弄音。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太后宫里看到自家表妹,萧弄音是后妃,他一个外臣即便有血缘关系在,这么见面不合适吧?
“真儿,到哀家身边来,哀家也许久没见你了。”太后拍了拍自己身边的椅子,盛安公主梁知真眉眼含笑地看了一眼祁步青,见他正在出神,不着痕迹地牵住他的手握了握。
“前些日子夫君不在,我便与其他贵女厮混在一处了,没得个什么好理由能扰您安宁。您瞧,夫君回来,我便忙不迭地拉他来见您了,母后别嫌我烦就好了。”
她这番话说得玲珑讨喜,逗得太后也露出了笑颜:“你这孩子成天瞎想,你来寻哀家,哀家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嫌你烦。你坐过来些,哀家好好瞧瞧你,。”
祁步青回神听到这话,朝梁知真点点头。梁知真笑眯了眼,小跑着依偎到了太后怀里:“母后想瞧,还是这么瞧真切。”
“你如今也是已经出嫁了的大姑娘了,怎么还像从前一样爱撒娇。”太后这么抱怨着,却也环住了她。
“女儿出嫁也该是母后的掌中宝,我如今不过十四,母后可不能就不疼我了。”
她摇头晃脑露出一副娇憨之态,太后没忍住在她额上点了点:“你啊,这番作态真不像个公主,凭白让人笑话。”
她们母女和乐融融,看得萧弄音颇为新奇,梁知非听到太后这两个字都胆战心惊的,梁知真怎么就和太后这么亲密。一般不都是儿子与母亲亲昵,女儿与父亲亲昵吗?
在她两这样的相处模式下,萧弄音识趣地走离了太后身边,直接坐到了先前梁知真的椅子上——也就是祁步青的旁边:“表哥,好久不见啊,在南方玩得开心吗?”
“我去南方不是玩的,是办正事。”她软若无骨似的靠着椅背,让祁步青的眉紧皱着,见她注意到自己的目光还翘起了二郎腿,把小腿都露出了一截,他的眉头皱的就更紧了。
他不好直说萧弄音坐姿不端,在太后宫里,太后没有发话他不适合说。但他知道太后忙碌,不可能是无事叫萧弄音来说话的,便压低了声音问她:“你来太后宫里做什么,惹事了?”
“哪儿能啊,我乖着呢。”萧弄音敷衍似的回答了他的问题,然后又叹息道:“难得去南方一趟,即便有别的目的也该抓住机会看看景啊。你这次去的哪儿?我记着好像是江州吧,有山有水的,你赶考的时候好像也经过了吧。再去一趟,不是该把记着的美食再吃一遍吗?”
祁步青听着头大,萧弄音没有刻意压着音量,太后与梁知真那边亲密完了都看向他两了,他又不好让萧弄音闭嘴别说了,只能拿起旁边桌案上的茶盏,喝茶不回答。
这下他也算知道萧弄音在宫里过得不算太差了,至少性子活泼依旧,说话依然不知道顾忌,还能在太后面前不作掩饰。
这么想着,他对萧弄音的愧疚心也就散去了七七八八。
“哀家最近政事繁多都有些忙不过来了,看着贵妃聪明伶俐,就想着让她分担一些政事。你此次去南方事儿办的不错,也不用顾忌着真儿和贵妃了,她两总不会比非儿还不如,直说便是。”
梁知非每次听朝臣汇报都是一脸懵逼,有问题解决不了,朝臣有了矛盾也不知该听哪边。太后从前还试图教过他,结果他一直如此,到后来还唯唯诺诺只会低着头说“是”,太后也就不在他身上费心了。
但是祁步青实在想不明白太后为什么会让萧弄音涉政——他自己的妻子梁知真虽说不涉政坛,但她好歹是公主。聚拢在她身边的那些贵女到底是玩伴还是各家派出的探子,很难说清。梁知真能够把她们的关系处理和睦,说明她本身能力就不错。
可萧弄音一个后妃,跟政坛大佬们能扯上什么关系?她的身份本来就有些敏感,再要作为妃子干涉朝政,到底算是哪一边的。
祁步青好像得到了些思路,望向太后,与她的视线相接——太后这是发现皇上不开窍,没法让萧弄音站在皇室一边,才让萧弄音自己入局彻底搅混水。
萧弄音对外的身份是贵妃,做出什么决定也代表的是皇室,而世家那边又得顾忌着会不会是萧家的意思,同时还能牵制到他。
如果太后真的支了萧弄音到台前作傀儡发令,就算他可以不顾这个表妹,身边的人也会担忧他薄凉。
作为一个领袖,大义灭亲永远不算是好名声,毕竟大家都担心狡兔死,走狗烹。连亲人都不顾忌了,他们这些手下做事的命就更不值钱了。他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人心可能就会这么散了。
这不是祁步青想要看到的局面,他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尊重太后,但是不代表他会想要被太后控制。
他如今能够自由处理政事就是借着如今皇上昏庸,太后垂帘听政不算名正言顺,如果皇室发号施令能恢复到从前那样的水平,他再想要做什么也就不能如愿了。
“弄音从前在边陲小镇天高皇帝远的,连朝廷发布的许多政令都不曾听闻,如今虽说进了宫,但是太后想要让她学会处理政事是不是太为难她了?”
太后知道他很快就能想清楚事情原委,有些冷淡地说道:“处理政事也不是谁生来就会的,哀家既然这么说了,就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了。”
她说着彻底收敛了笑容,也不再抱着梁知真了,让女儿在旁边安坐下:“不是在询问你的意见。”
祁步青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然后忽然站了起来,转身想要离开太后的宫室。结果刚迈了一步就被扯住了,他一回头就对上了一张泪流满面的脸,质问的话说不出来了。
“表哥啊,你是不知道我在宫里多难啊。”萧弄音拿着宽大的袖子假装是掩饰自己流泪,其实却是在把香薰油往眼皮上涂——刚刚情况紧急,为了逼出眼泪掐自己掐的也太狠了,她可不想继续自残了。
美人垂泪如梨花带雨,看着她那张脸,祁步青的怒火也撒不出来,虽不是他自己想的,但他的声音也柔和得不可思议:“表妹,你这宫里受了什么委屈只管说出来。”
他听过她在宫里的事,知道梁知非频频拿萧慕婉的祸事灾在她身上。如果真和萧慕婉有关,他可能无法为她与萧家作对,但也会让萧家管束好萧慕婉。
“我在宫里吃得好,睡得好。”萧弄音泪眼朦胧地说:“太后还总向我这送些好东西。”
“但是呢?”
“但是我无聊啊!我在宫里每天都无所事事,只能靠和皇上斗嘴找乐子了。你明明是忙碌的朝臣却能去南方看景,我一个宫妃却连娱乐项目都没有,你知道我有多难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祁步青无言以对,实在不知道该从萧弄音的哪句话开始吐槽起,好半天才说:“你的意思是,你想要跟着太后学着处理政事是吗?”
“是啊。”
“你这是在胡闹。”
“表哥,你送我入宫也是在胡闹。”萧弄音止了眼泪,正了脸色:“你这次去处理南方官场也是在胡闹,但是有的时候就是需要胡闹才能打开新局面不是吗?”
祁步青忽然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