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殿内一片寂静。宫人们垂手而立,垂头低眉,就连呼吸都是微不可闻的。
太子跪在地上双手举着宫灯良久,而高贵妃盯着眼前画着凤凰高飞的宫灯迟迟不言语。
还是随侍一侧的高三全打破寂静:“娘娘,太子殿下可真孝顺,这才回宫就带着亲手做的礼物见您来了。想必下旬的比试定也成竹在胸。定能赢过三皇子的。”
贵妃左眼眉梢微抬,眼里划过冷光。
高三全心内大叫不妙,好在贵妃没有动手打他,只是伸手扯过了太子手里的灯笼。
高贵妃打量着手里的灯笼,问太子:“这是太子买的?”
莫骄咽个口水,不确定说是的,还是否认。他正努力想着,高贵妃厉声道:“说话!”
莫骄被吓住,只好实话说:“不是。”
“不是买的,该不会自己做的吧?”
高贵妃只是瞎猜,没想到会猜个正着。
当听到太子说“是儿臣做来送给母妃”的时候,高贵妃瞬间愣住,然后就是歇斯底里的怒吼。
“你……你说什么?你堂堂的大越朝太子殿下,未来的储君,你给我做这玩意儿?”
高贵妃忍不住扯起精心布置的脸皮:“太子殿下莫非还要去跟贩夫走卒抢饭碗不成?”
尽管母妃爱发疯不是一次两次了,但这会儿莫骄还是吓了够呛。
想说的话又哪里说得出口。
高三全瞧了可怜的太子一眼,想凑到贵妃耳边耳语两句,被贵妃一巴掌拍开。还刚好打在伤患处,立时疼得他龇牙咧嘴,却是不敢再发出一丁点声响。
高贵妃连打了两个喷嚏,嫌恶挥手:“你脸上的粉都掉本宫头上了,想死是不是?离本宫远点!”
高三全忙不迭捂脸退后数步。
这数日,高三全每日都要早起给自己描眉敷粉,画又黑又粗的蚯蚓眉,敷三斤粉。倒不是他爱美,实在是他要不把脸上的丑陋疤痕遮一遮,冲撞了贵人,只怕小命难保。
高贵妃本想冲太子发火的,想到后日就是太子和三皇子的比试日,要影响了比试可不划算。
高贵妃心里纵然有气,这时候也打算忍了。
要是太子后日表现让她满意,她不止夸他,还会赏他,可要是输了,她跟他没完!
高贵妃想到自己又要输给辰妃,心里就抓肝挠肺。
她瞧着底下唯诺跪着的太子就来气,怕自己忍不住要动手,她撇过脸命令:“滚!都给本宫滚出去!”
...
太子先高三全一步走出永宁殿。等拐上长廊站定,高三全则在太子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莫骄转头:“高公公的伤还没好,敷粉易感染。”
高三全在原地弯腰行礼:“谢太子殿下关怀,奴才无碍。”
“无碍就好。”莫骄没再说别的,又转身走他的路。
之后的日子,一直到比试日,莫骄都没有见到母妃。
高贵妃怕自己忍不住动手,索性眼不见为净。但也没忘了找老师考查太子功课。
当得知太子一问三不知,文课武课都不尽如人意时,高贵妃直接气病了。
高郡公进宫向贵妃请罪,是自己没督促好太子,同时也暗戳戳示意太子的病似乎又重了些,他不敢再让太子劳心劳力。
高贵妃是信任自己的亲哥哥的,而她之所以在宫里能耀武扬威,也是靠着郡公府,自也不敢得罪高郡公,想当然此事只能这么着。
高贵妃只有将心里所有的气撒在太子身上。
于是,在比试前,太子再没见过贵妃。
只是,这期间,贵妃找了更多的大臣,不分白天黑夜给太子补课。
每日太子只能睡两个时辰。怕太子体力不支,贵妃还命大半御医随侍太子宫。
可就是没提一句,要太子好好歇息的话。
好在,到了陛下定的比试日,太子坚持了下来。
大越朝历来的规矩,皇室之子要进行月考核,到年末则有年考核。
久而久之,民间争相效仿。
自太子出生继储君,太子长至三岁,会走路说话后,陛下便要求考查诸皇子。
高贵妃知道陛下是故意的,更知道太子的不足之处,起先想推脱,结果被刁民群起攻之,不得已只能同意比试。
哪怕她有高家撑腰,也不能一手遮天,毕竟高家是大越朝的肱股忠臣,而非反贼。
太子出生便不足,此后又大病小病不断,明明是大皇子,身量却比小两岁的三皇子还矮许多。
也是因太子多病,再加上一直以来,陛下膝下只有两位皇子,这比试是个人都能看出来结果,于是月考核从月次变成了三月次,之后又从三月次,变成半年次。
高贵妃还想从半年次变成年次,最好来个三年次,五年次什么的。但陛下理由恳切充足,贵妃没能得逞。
此次比试,就是半年一次的考核日。
太子和三皇子至今已比试过多次,毫无疑问,皆是太子败北。
这回嘛。所有人都觉得肯定又是太子会输,高贵妃从来都不是一个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人,哪怕此次已经得知太子的功课一塌糊涂。但谁让贵妃娘娘想得美。
也许三皇子倒霉呢,也许太子命好呢,都说不定对吧。
然而,不出意料的,太子还是输了。
比武,太子被一招拿下。比文,太子紧张起来说话都结巴,话都说不清楚又能做什么。
至于笔试,太子那像极了小鸡爪的手都抖出了幻影,笔上的墨汁甩了监考的几位大臣一脸。
围观的几位大臣擦去脸上墨汁,内心毫无波澜。
高贵妃则被气到头顶冒烟。
而御案前的陛下先是冲太子蹙眉说了一番“下回多努力”的话,随即意气风发夸赞三皇子,说三皇子像自己,又说三皇子未来不可估量,无人能比。
最后,陛下在高贵妃的杀人目光下哈哈大笑,足足笑了半炷香方止。
莫骄不是不难过的,但经过这些年,莫骄知道他难过也无济于事,于是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平凡。
眼下最重要的,是让母妃也接受他的平凡,然后答应放他出宫去。
他前日送的灯笼,母妃应该用了吧?
母妃定也知道他做灯笼的手艺不凡。
就像香儿说的,这世上没有当娘的不爱自己的孩子。他可是母妃身上掉下来的肉呀。且母妃多么艰辛才把他养这么大。
莫骄相信母妃还是爱他的,至少比起父皇,母妃心里是有他的。
他身子不好,人也不够聪明,不适合当储君,但他也能靠卖灯笼养活自己。
“……以后儿臣会常进宫看母妃的,求母妃成全。”重重磕下一个头。
“呵呵!”
高贵妃似哭似笑,她擦去眼角的眼泪,哭花的面庞似鬼:“你说你有本事养活自己?你养活自己有什么用?本宫生你出来,只是让你做个卑贱的贩夫走卒?你倒是好算计,送本宫灯笼,呵。”
莫骄咬着舌尖,不让牙齿打抖,拼命将早已想好的话说出口:“求母妃谅解儿臣,是儿臣无用,儿臣真的尽力了。儿臣这身体怕也活不了多久。而母妃是贵妃,舅舅又是郡公爷,没有儿臣,母妃和舅舅也能够好好的。求母妃了,儿臣出去后定念着母妃的好,为母妃祈福。”
高贵妃指着底下跪着的太子说不出话来,随即冲过去,用尖锐的指甲掐着太子肩膀:“你也知道你不配当太子?知道不配那不该更努力吗?你为什么?啊,为什么?”
太子被她晃得两眼翻白,只高贵妃如疯了般,不肯停手。
“你既然知道自己不如人,那为什么不努力?人家都可以,你为什么不可以?身子弱是借口吗,你不会多吃点饭多吃点药吗?这些年本宫对你还不够尽心尽力?你还要折腾我到什么时候?”
太子被一下推倒在地。
高贵妃痛哭流涕说着,好似太子做了千刀万剐之事般。
太子晃了晃脑袋,连滚带爬起身跪好,同样眼眶含了泪,却咬着唇一个字说不出口。
高贵妃似要将这些年的憋屈通通发泄出来。
一直到太子口吐白沫,两眼紧闭,高贵妃只愣愣瞅着太子。
还是高三全鼓起勇气从高贵妃手里抢过太子,边掐着太子人中,边朝外喊:“快去请御医!”
高贵妃回过神来,厉声喝止:“不许喊御医!”
这个时候御医过来,陛下就会知道,陛下知道,就等于宣告天下,太子性命垂危了。到时陛下定会联合三皇子党,逼迫太子退位。
高三全哭求:“娘娘,不能不请御医啊……”
高贵妃当然也怕,怕太子会死。太子死了,她一切都完了。
高贵妃六神无主,高三全边抠着太子喉咙,防止他呛到,边提议:“那奴才让人找郡公爷?”
高贵妃才想起来,还有她兄长,连连点头。
其实在高三全掐自己时,莫骄就醒了。但他不敢面对母妃,才假装没醒。
高贵妃命人封锁了太子发病的消息,高郡公带着乔装成随从的民间大夫进宫。
太子寝殿外间。
高郡公问高贵妃:“太子为何?”
高贵妃疲惫的脸上浮起冷笑:“能有什么为何,胆小怕事罢了。”
高贵妃将太子求自己的事一五一十说了,越说越激动:“本宫如此强势一人,竟生了他这么一个没出息的东西。哥哥,你说是否是本宫上辈子做了天理难容之事,老天才要这般对本宫?”
高腾劝慰:“贵妃放心。臣会想办法劝服太子的。”
高贵妃点头:“有劳哥哥了。”
随即高贵妃又摆手:“本宫一眼都不想瞧见这蠢东西,你把人带走吧。”
莫骄闭着眼,任是密密麻麻的针扎了他满身,疼到心口,他也连眼皮都不敢颤动一下。
出宫时,捧着托盘的两个宫婢看到太子和郡公爷,齐齐跪倒让路。
莫骄一眼看到了托盘上破碎的红彩纸和散乱的竹片。
红彩纸上的凤凰隐约能看到一只翅膀,除了他这个亲手所做的人,谁又知道这是一只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