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一切收拾妥当,卢桑与萧沥一同走出启灵阁。
这时萧淳与贺翀已等候在外,看见卢桑与萧沥后躬身行礼。
几日未见,萧淳面色看着憔悴不少,眼神也不再似先前那般锋利,细看之下,脸颊上甚生出些细微胡髯,直起身后看了眼面前二人,不过却并未多言,只将目光挪向他处。
相较之下,贺翀则更殷勤些。
见卢桑与萧沥出来,连忙上前一步,恭敬道:
“见过二皇子,右夫人。”
“许久不见,贺将军。”
卢桑看着面前的贺翀,淡然开口。
贺翀见状,猜测萧沥应已告诉了右夫人自己前来之事,故而维持着躬身姿势,应道:
“承蒙夫人记挂,近来乌苏异动频生,以致西境多被波及,百姓因此而惶恐,臣心难安。听闻前些时日二皇子得圣令前往南境巡查,故臣斗胆前来,恳请二皇子前往褚戎主持大局。”
“贺将军这话说得重了,西境异动,百姓惶恐,二皇子前往褚戎本就是分内之事,何来将军‘恳请’一说。”
贺翀闻言面上一滞,不过却立刻恢复如常,嘴上连忙解释:
“是臣话中有失....并非恳请,是臣护送二皇子前往褚戎。”
萧沥在一旁看着,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他一直都知道,卢桑从不像表面上般温和,许多时候只是懒得计较,可在该计较时却从不手软,譬如此刻。
贺翀方才那番话说出,有心之人会认为萧沥失职,不仅未能察觉西境有异,甚至需要守城将军特意恳请方才愿意动身,那么萧沥此番南境巡查之行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落得善果。
而比起萧沥失职,萧淳当日的罔顾军纪甚至算不得罪名,届时在圣上面前,便可若无其事见此事略过。
一石二鸟。
当真是好计策。
萧沥心中寒意渐起,开口却笑意更甚:
“母妃定是多心了,贺将军向来坦荡,自然不会有此小人之心。”
话落,也不给贺翀继续解释机会,萧沥抬脚上前,在行至贺翀身侧时,说道:
“时辰不早了,启程吧。”
“...是。”
话落,贺翀欠身而让,示意卢桑先行,然而卢桑半晌却未动,贺翀见状抬头,见其正四下打量着什么,疑惑问道:
“夫人在找人?”
“谢扶呢?”
方才出门时便未见人,如今半晌过去,却依旧未看见其身影。
“方才臣已派人看管那位谢校尉,夫人无需担心。”
听卢桑问起谢扶,贺翀面上如常着应道。
听到“看管”二字西,卢桑蓦地变了神情:
“他在何处?”
“臣所派遣之人十分妥帖,夫人不必...”
“本宫问,谢扶人在何处?”
卢桑开口不容置喙,看向贺翀的目光也愈发凛冽,以致四下顿时陷入一阵恶寒,前方的萧沥似乎察觉到身后异样,在走下石阶后,回身看向站在原地未动的卢桑,问道:
“母妃可还有事?”
无声看了眼贺翀,卢桑寒着张脸从贺翀身侧走过,来到萧沥面前后,低声说着什么,而萧沥听完后,目光亦是微凛。
...
贺翀引着卢桑与萧沥来到队伍最末,停靠着一辆槛车。
车栏以木栅而围,其上覆一玄色苫布,将车笼掩得彻底,车身前站着两名将士,队伍迟迟未动,两人本昏昏欲睡,当看见贺翀一行人向队末走来时,脑中倏地一震,而后连忙站正身形,看向前来的三位贵人,连忙道:
“小人见过将军,二皇子,右夫人。”
贺翀这时伸手指向面前那辆槛车,对身后二人道:
“殿下,夫人,谢校尉已上了槛车。”
卢桑沉默地看着眼前车笼,苫布紧贴在木栅之上,将笼内挡的严实,故而也看不清笼内是何情形。
察觉到卢桑周身泛寒,萧沥转而对其中一位将士吩咐:
“去将车门打开。”
“...是。”
槛车门户于厢后,将士取下腰间钥匙,绕行至槛车后,将钥匙插进门户后的石锁上,缓缓将门打开。
车笼内昏暗,故而当门户突然打开时,笼内之人显然未能适应突然的光亮,下意识抬手遮掩住双目,奈何却因绁绳桎梏而不能动,只得将身子转向一侧。
待双目适应光亮后,谢扶这才缓缓回头,看着车笼外站着的二人,低声道:
“二皇子,夫人。”
苫布虽遮掩住了光亮,却并未隔声,方才车外众人的说话声,谢扶都听见了,故而在看见卢桑与萧沥时,眼中并未诧异。
卢桑目光一直落在车内之人身上,只见其屈腿坐于槛车之内,双手以绁绳所系,身上依旧穿着那件墨色长衫,一双墨瞳宁静而清冽,一如当日在尚方狱内所见。
转身看向贺翀,卢桑面上看不出情绪:
“贺将军,谢扶非叛军,非罪臣,为何要上槛车?”
贺翀见状连忙应道:
“夫人,此人诛杀大昭将军穆丛,是大昭广而告知要逮捕之人,今人在西魏境内,臣自然要确保其不会逃脱,故只能押进槛车。”
“于大昭而言其乃战俘,可于西魏而言不是。”
卢桑神色冷然,话语中带着几分不容忽视的肃然:“如今将人系之,岂非昭示众人西魏对大昭言听计从。”
“夫人此言差矣。”
见卢桑面色便得愈发难看,贺翀再次躬身,解释道:
“臣将谢校尉押入槛车,并非是受大昭所迫,而是此人武艺精湛,臣唯恐其伤人,实是为百姓安危着想。”
贺翀显然早已想好说辞,卢桑可以拿西魏与此事无关为谢扶脱困,可谢扶诛杀勇将穆丛,足以说明其武功非一般人所能控制,若卢桑仍执意辩解,便是置百姓安危不顾。
双手攥紧袖间,卢桑十指骨节泛白,眼中尽是凉意。
萧沥站在卢桑身侧,自然能够察觉其愤怒,唯恐卢桑为救谢扶而失言,故而欲开口制止,然而话还未说出,却听见车笼内传来声音:
“夫人,是在下愿意上的槛车。”
听见谢扶开口,车外众人俱是一怔,回身而望,只见谢扶依旧维持着屈膝而坐的姿势,看向车门处站着的卢桑:
“因西魏百姓安危被囚,谢扶接受。”
话落,目光看向远处站着的贺翀:
“至于穆丛,其杀我大梁将士,踏我大梁地境,饶是如此还能任其活着,谢扶不接受。”
贺翀本以为谢扶会向卢桑求助,届时自己便可借此事为由,质疑卢桑忠心,可却未想到谢扶竟坦然接受,且是在众将士面前。
武将与文臣不同,武将于血场厮杀,拼的便是“信仰”二字,饶是谢扶是为大梁,杀得是昭将,可这并不妨碍西魏将士为之共情。
“谢校尉英勇忠诚,在下佩服。”
贺翀这时将话接了过来,望着槛车内的谢扶,深鞠一躬。
至于卢桑,一直盯着说话的谢扶,半晌后,突然问道:
“你的披风呢?”
“...在包裹内。”
得知贺翀要押自己上槛车,谢扶垂眼看向身上那件披风,而后解开系带褪下,连同新制的两件袍服一同放进包裹内,这才走上槛车,任由将士用绁绳捆绑。
瞥了眼谢扶身旁那只包裹,又看了眼其被束缚着的手脚,卢桑沉默片刻,而低声对一旁的萧沥了句什么,随后拂袖离去。
方在马车内坐下,这时听见车窗外传来一道声音:
“放心,他已经穿上披风了,冻不着。”
话落,车内人掀开帷帐,露出那张淡漠的脸。
萧沥见状有些好笑,他突然发现,自从来了红蓝城,或是说是自从谢扶出现,卢桑便不再似过往般淡然,方才他可当真害怕卢桑会执意救下谢扶。
“孤让齐正暗中护着,放心。”
话落也未再寒暄,缓缓上了前方马车。
......
魏境生寒树,其中最为壮阔的一棵,在褚戎。
褚戎东南坐落着一棵平仲①。
传闻在尧帝年间,树神提谒行至褚戎城中,来到东南方一处屋舍中小憩,那时正值暮秋,提谒来到屋院内,仰头而望,星联垂坠,光点落于衣袖,院宇顷刻间明亮,环顾四周,提谒这时拨弄指尖,只见一平仲树顷刻破土而出,自土壤处生根,继而直挺于长空,展枝叶,和秋霜,与夜齐明。
此后经年,这棵平仲便安静地坐落于此,目睹九州流转,漠北苍茫。
卢桑一行下榻的传舍②便是传闻中提谒入住之所,而今名为“褚南驿”。
队伍行至褚南驿时晌午已过,传舍内,仆役早已备好餐食,待走进正厅,萧沥缓缓在中央那张案几处落座,一旁分坐着萧淳与卢桑。
待三人坐定,贺翀这时躬身开口:
“后院厢房已备好,夫人与殿下用过餐食便可回房休憩,褚戎城偏僻,还望莫见怪。”
“不必了。”
萧沥闻言摆手,看向贺翀交待道:
“膳后孤随你去军营。”
若贺翀先前所说西境不安为真,那么自然越早查清楚越好,如若不真,萧沥更是不愿在此久留。
贺翀见状面上一滞,随即笑着道:
“倒也不急于一时....”
“贺将军在城防营时可不是如此说。”
萧沥这时打断贺翀之言,抬眼瞥了眼不远处站着的人,轻哂一声:
“孤当时听着,以为贺将军是守不住西境了。”
“二皇子说笑了。”
“孤没心情同你说笑。”
话落,正厅内陷入一阵寂静。
“二皇子倒是不必如此严肃。”
一直沉默的萧淳这时突然开口,扭头看向座上的萧沥,许是近来未休息好,眼下泛着数道青痕:
“贺将军镇守西境多年,并未出过事。”
“呵...”
萧沥唇间泄出一抹冷笑:
“若西境安宁能够被乌苏所撼动,岂非我魏国之耻?”
此话萧沥是对贺翀说的。
西境虽与乌苏毗邻,可乌苏地狭人疏,百姓人数尚不足褚戎城一城之人,且因孛谷关阻挡于两国之间,乌苏近年来不断向南而居,与西魏相邻的北境几乎成了空城。贺翀身为守城将领,若是连此地也无法护下,那也不必再自称武将了。
萧淳对此显然也心知肚明,故而在萧沥回呛后也未再辩解,拿起酒卮独自啜饮。
卢桑明白萧沥心中怨气,贺翀不会无端将他们引到褚戎,至于究竟所为何事,眼下既来之,倒不必急。
故而看向上方的萧沥,说道:
“贺将军说得也有道理,途中奔波,殿下想来也累了,不若今日先歇下,至于巡营之事,明日也来得及。”
贺翀倒是未想到卢桑会替自己说话,见状连忙躬身应道:
“...夫人说的是。”
萧沥闻言看了眼卢桑,见其面上并未有异,沉默片刻后开口:
“那便如母妃所言。”
是日夜中,卢桑梳洗毕,坐在书案前出神。
贺翀为何要众人来褚戎,此事是否与贤王有关,亦或还有旁人介入,而明日寻营又要如何应对...
种种猜测在脑中纷扰,卢桑神情逐渐晦暗,而在她还未全然回神之际,只听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激得卢桑微颤。
起身将门打开,只见萧沥寒着张脸站在屋外。
“何事?”卢桑见状有些疑惑。
这时只见萧沥面上闪过一丝阴翳,冷声道:
“谢扶不见了。”
【注释】
1.平仲:银杏树。
2.传舍:官家驿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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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木栏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