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雪虽已停,然风疾气凛,萧瑟之声穿透高墙,与屋内那堆炭火的“滋滋”炙烤声相撞,激荡出点点火星。
内外两道迥异之音相继落入耳中,谢扶有一瞬不甚清明,而就在他还未从混沌中抽身时,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回身而望,只见萧沥不知何时出现在院中,行色匆匆间迈上石阶,转眼便进了屋中。
余光瞥见谢扶在屋中,萧沥原本铁青的面色愈发难看,从二人身旁走过后也未停下脚步,径直行至案几旁坐下,随手为自己添了盏茶,仰头一饮而尽。
伸手将耳杯重砸向桌案,只听“砰”的一声,连同着陶炉上的沸水也不由轻晃,险些便要随之溢出,浇灭身下炭火。
目睹着萧沥一番举动,卢桑无需猜测便知是因何人,见萧沥原本清秀的眉毛此刻拧作一团,故而试图调侃道:
“你当心些,这对耳杯可不便宜,别磕坏了...”
“一个破杯盏能有多稀罕!”
萧沥不由抬高声音,怒声喝道,激得卢桑不由一颤。
谢扶见状眼神微凛,原本是与卢桑并排而立,这时无声向前挪了半步,恰好挡住了萧沥凌厉的目光。
萧沥本就因一肚子火气,眼下看见谢扶举动,当下怒气中烧,“你挡什么挡?孤能吃了她吗?”
眼看萧沥脾气上来,卢桑连忙从谢扶身后走上前来,抬手制止道:
“行了,你先冷静些。”
片刻后待萧沥噤声,卢桑这才行至其对面,缓缓坐了下来。
察觉身后之人仍立于原地未动,回身而望,对上谢扶的目光,伸手点了点身侧,说道:
“过来坐。”
谢扶见状微滞,盯着卢桑指尖方向看了片刻,低声应了一句,而后抬脚上前,在卢桑身侧坐下。
坐下时不慎压住了卢桑衣袂,垂眼见那件藕色襦裙的一角藏匿于自己身下,谢扶面上一热,伸手探向那缕衣料,在触及时指尖不由泛凉,而后不动声色地将其抽出,期间维持着身形挺直的姿势,不敢有半分异样。
卢桑并未察觉谢扶暗中的举动,在其落座后便收回目光,望着对面的萧沥,问道:
“你不是去城防营吗,发生了何事?”
“孤在城防营内看见一人,你猜猜看是谁。”
萧沥情绪这时也逐渐缓和,听见卢桑如此问后,唇间泄出一抹嘲弄,反问道。
“谁?”
“贺翀。”
卢桑原本温和的神情突然一僵:“他怎么来了?”
贺翀,贤王近臣。
这些年来镇守魏国西境的褚戎城。
魏国域窄地狭,似一只蜈蚣般横亘于梁、昭以及境西十国之间。此前,将大多兵力分散在南北两境,目的是为防梁昭两大国攻之,然境西十国依旧不容小觑。
此十国虽人口稀疏,却富庶异常,先前魏国拒绝与梁通商,大梁便绕道更西侧的乌苏,将丝绢、茶叶等货物运往境西,至此打通与境西贸易往来,广而得益。
而魏国与乌苏交界之所,便是褚戎城。
只是好端端的,贺翀为何会来此地。
“说是西境不安分,听闻孤在南境,特请孤前往褚戎主持大局。”
萧沥拇指上那枚玉扳指与耳杯相撞,发出清脆声响,抬眼对上卢桑目光:
“幸而孤前些日子暗中去过褚戎,否则就该被他骗过去了。”
当日与卢桑争执后,萧沥一气之下离开了红蓝,而后独自去了离红蓝不远的褚戎,因着是暗访,并未惊动旁人,故而贺翀并不知晓。而当日萧沥前去时,城中一片祥和,且褚戎虽处边境,然与之接壤的乌苏地少人稀,若非大梁商贾从其处借道西行,贤王压根不会舍得让贺翀前来此地驻军。
故而当听到贺翀开口的一瞬,萧沥便知晓其目的。
“难怪萧淳这几日一直安分,原来是搬了救兵啊。”
“你也说他近来都安分呆在城防营中,怎会有机会求援,想来是乌丹城中有人坐不住了。”
卢桑目光微沉。
虽说早已知晓回乌丹后会面临诸多困局,只是却未想到眼下还未启程,便已要入局。
“褚戎那里孤与萧淳去便是,你与谢扶先回乌丹。”
萧沥心中早已做好打算,看着案几对面坐着的两人,目光最终落在了一直沉默的谢扶身上。
“直至此刻,孤依旧不赞成玉凉夫人救你。你会带来诸多麻烦,不过...”
说到此处,萧沥顿了一瞬,继续说道:
“救便救了。不过你记住,不要辜负玉凉夫人一片苦心。”
经过这几日相处,萧沥承认对谢扶的态度有些复杂。
凭心而论,谢扶的存在会将玉凉乃至自己搅进一潭浑水之中,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谢扶的出现却也为他带来了新的转机。其虽性子寡淡,头脑却不糊涂,且当日在营中之举,无疑是彻底站在了萧淳对立之面,不论其所图为何,这份情,萧沥得承。
谢扶显然也未想到萧沥话锋一转会如此说,眼中有一瞬错愕,不过却未立刻应答,而是扭头看了眼身侧的卢桑。
对于萧沥心中所想,卢桑自然清楚,若贺翀前来目的是为萧淳,那么在褚戎城等待他的,无疑是一场鸿门宴。先前在萧淳之事上,萧沥未让卢桑插手,眼下自然更不会。
卢桑明白她与萧沥近来已有诸多争执,眼下最优之策便是赞成其安排,然而明白是一回事,开口却是:
“一起去。”
看着萧沥伸手拿起耳杯,卢桑神色平静地开口:
“我与谢扶,随你一起去。”
果然,拿着杯盏的那只手悬在半空,萧沥抬起眼皮看向卢桑,片刻后将耳杯径直砸向桌案,其内茶激荡着洒出,案几顷刻间被溅湿。
“陈玉凉,你就非得与孤对着干吗?”
萧沥只觉有一只手在脑中抽拽,激得他额间生疼,偏在听见卢桑开口时,心中竟未有丝毫诧异,陈玉凉这个人,仿佛生来便是与他作对的。
“本宫还指着你回宫向圣上提起商道之事,自然得与你随行,何况圣上诏令有言,命本宫与你一同回乌丹,若只本宫一人回去,岂非抗旨?”
卢桑面对萧沥之举早已稀松平常,平静地从甑中舀了斗水,而后倒了些在自己杯盏中,余下地则悉数给了谢扶,甚至淡然地将杯盏推近了些,眼神示意谢扶:
“喝吧。”
其实不仅是卢桑,谢扶如今似乎也已能摸清萧沥脾性,其虽面上总表现出一副恹然模样,可却最是性急,通常卢桑只三言两语便能激得其气恼,然最终也都会妥协。
思及此,谢扶扭头看了眼卢桑,而后安静地拿起面前杯盏,将其中茶汤饮尽。
萧沥看着面前两人神情间自若的模样,只觉得脑中疼意更甚,忍不住轻揉了揉眉间,半晌再未开口。
卢桑见萧沥被自己气得不轻,无声叹了口气。
“我知你不愿我牵涉进此事,可如你所见,我已在这场困局之中,如今你我无异于在迷雾中穿行,那么便该并肩而行,举力破下此阵才是。”
事实上,这些话卢桑更早些时候便想告诉萧沥。
她们二人之间虽隔着千道沟壑,终是难倾全部信任于对方,然而在前行途中,至少他们能够拿起各自武器,替自己,也替对方,搏上一搏。
也许是当年卢桑拒绝与自己合作,这些年来,萧沥在面对卢桑时总憋着股气,试图偏要争个先后,以此来告诉卢桑:你看,孤也不差。而今日,是卢桑第一次对他说“并肩前行”。
也是此时萧沥才明白,自己为何总要同卢桑争执。
他要争夺,争夺每一次率先说出“你不对”的机会,以此来告诉自己,你不会被放弃。可卢桑今日之言,却是告诉他,他其实从未被放弃。
“你不要以为如此说,孤就认同你,孤...只是觉得不可抗旨。”
见萧沥面上难得出现姑且算是羞恁的神情,卢桑不禁莞尔,不过却也未拆穿,只附和道:
“对,不可抗旨。”
“不过你要答应孤,待去了褚戎后,一切要听孤的。”
“可以。”
见卢桑爽快答应,萧沥心中多少有些存疑,然而似乎也奈何不了,索性将矛头对准谢扶,目光转而看向一直沉默之人,说道:
“还有你,亦不许生事。”
“是。”
谢扶闻言颔首,而后抬眼看向萧沥,片刻后缓缓说道:
“殿下放心,在下会保护你与公主。”
“......”
孤不需要。
至此,一次难得平静的商议结束。
卢桑起身让谢扶将新的衣物收好,萧沥见状自然不免冷嘲热讽,不过二人也皆未在意,自顾着收拾起来,萧沥见状,莫名有一道声音在脑中响起,以往他只奈何不了卢桑,来日只怕亦奈何不了谢扶。
望着谢扶的身影离开,卢桑转身见萧沥依旧站在原地,于是行至其面前,伸手在其面前轻晃:
“在想什么?”
“...没什么。”
“那我同你说件事。”
眼看时辰不早,卢桑决定长话短说。
“蒙暖随我们一同离开。”
“...不是,你救人有瘾吗?”
萧沥发觉卢桑总能令他无言,眼下他甚至连脾气也没有了,无奈说道:
“他不过是个马奴,而且萧淳此次与我们一同离开,他不会再有危险。”
“我不是担心他性命。”
两人恰是站在屋门处,说话间,卢桑目光望向西侧那处阁楼,其内放置着诸多大梁货物,亦存放着卢桑长久以来的心愿。
“西魏先前并不重视马政,可商道之事若成,定然需要马匹来运输货物。”
缓缓将目光收回,卢桑抬眼看向身旁的萧沥,接着将那日谢扶所言说了出来:
“蒙暖精通御马之道,且近来我看其尚算稳重。是以不如将人留在身边,萧沥,来日在商道之事上,你手中要有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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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破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