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啪的雨声渐渐在胡希耳中清晰,她用力裹了裹塞在两侧肩膀的被子,试图再和窗外绵绵的细雨搏斗一番。可惜楼下的老人不懂小孩儿的倔强,一个劲儿地用他那在十里八乡都嘹亮非常的嗓音喊着:“小希!小希!吃早饭了!”
胡德东放下刚熬好的小米粥,等了一会儿没得到回应,刚想再嗷一嗓子却被自己的女儿拦下。他不解地望向难得回家一趟的女儿。对方放下手机说:“爸,先坐下吃吧。”
“小希她...”
胡蝶微微起身,往自己碗里舀了一大勺咸菜,不紧不慢地说:“放心,马上就下来了。”
就在胡蝶的话音落下后没多久,楼梯间就传来了一声回应:“我来了!”只用清水捯饬了一下脸的胡希出现在餐桌前,找到绑有熊猫软垫的椅子坐下,先给自己兜了小半勺萝卜干。见此,胡德东总算安心坐下,一时间房间里只有陶瓷碗勺发出的叮当声。
“今天外面雨下得这么大,明天再走吧。”
胡蝶淡然地咽下一口馒头回答:“和对方说好的,明天走就来不及了。”
老人知道自家女儿的脾气,也就没再劝,只给另一个小祖宗加了点酱菜。
饭后窗外的雨点愈加猖狂,在青瓦上颠簸,最后顺着屋檐角滴答落下,给石板路上坑坑洼洼的积水增加开疆扩土的能量。胡蝶漆黑光亮的皮鞋踩在青苔遍布的路上,她每一步都走得很稳,裤腿后边从来不会有任何水渍飞溅的痕迹。胡希缀在外公和老妈的身后,撑着一把幼稚的小花伞,踮着脚尖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脚上穿着的雨鞋并不合脚,每走一步都有种会甩飞的错觉。
雨下得很大,伞面上被打得噼啪作响。胡希的隐隐觉得前方两个大人的对话结束了,她抬头望去,青石板的尽头出现了一座水泥长板桥。桥很平缓,也很简陋。两侧的钢筋护栏和雨点交互迸发的交响乐带着不属于峤村的奇怪气息。黑色皮鞋的主人拖着行李箱,一只脚踏上了低矮的台阶,扭头对还站在青石板上的一老一少说:“回去吧。雨越下越大了。”
老人还想絮叨些什么,但终究还是点头道:“就走了。丫头,你也路上注意安全。小希就交给我吧,你安心地去。”
胡希张嘴,嗫嚅了半天,所有的不解和不甘的怒火和愤慨似乎都被小村的细雨浇灭。她最终只是将雨伞倾斜,露出了几年前流行的卡通人物头像,故作成熟地小声道:“再见。”
对面的女人笑笑,听罢毫不留恋地转身上桥,踏入了一片朦胧之中。
胡德东一直笔直地站着,目送自己的女儿再次离开,直至水泥桥周围再次沉寂一片,才说:“小希,咱们回去吧,外边怪冷的。”他见小孩没有回答的意思,继续说道:“你别怪你妈,她一个人把你养大不容易。外公小老头一个,一直以来也帮不上你们母女什么忙...”
“我没事的,外公。我不怪妈妈。”胡希感受着脚后跟的潮湿,飞快地答着。
胡德东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说错了话,赶紧转换话题,指着桥对面的学堂道:“咱们先去哪儿躲躲雨吧。这雨真是的,突然下得这么大。”胡希颔首跟着老人的步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池塘对面的旧式学堂。听外公絮絮叨叨,边走边介绍了半天,她才终于有种自己高三最后一个学期将在这小村附近的中学里渡过的实感。但事到如今又能怎么样了呢?该发泄的怨怼早就在年前来小村的山路上宣泄完了,现在的她只是个任人摆弄的可悲家伙。
池塘里的残荷横七竖八地插在起伏不止的水面,胡希的心却异常平静,她只觉得冷。
跟随着老人躲进学堂的连廊下,她用力甩甩粉色雨伞上的水珠,而后装若无意地打量起周围来。敞亮的正堂上是胡希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的矮桌和蒲团,面朝正门的几位老祖宗正笑眯眯地和自己对视。在准考生的身份加持下,胡希还迷信又恭敬地朝几位老祖宗拜了拜,祈求前段时间的艺考接下来的高考都能有个好成绩。
胡德东注意到了小外孙女的举动,笑道:“多拜拜哦!这儿的老夫子蛮灵的。”
见自己的小心思被看穿,胡希也顺便问起:“这儿现在还有人来上学吗?我看上边的位子像是经常有人坐的样子。”
“有的哦。启智学堂现在也招收一些学前班的小孩。”胡德东像是说起自己的事一样,颇为自豪地说:“这儿的先生你外公我还认识呢!下次有机会带你来见见。”
胡希一想到到时候要在这么古色古香的地方,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对某位蓄着山羊胡须的老先生三叩九拜就赶忙摆手,表示自己心领了。老头见外孙女吃瘪竟仰面大笑起来,颇有一股江湖大侠的豪气。话匣子打开后,气氛也逐渐回归正常。两人聊着聊着,门外的雨声也渐渐停了。胡希跟着外公,轻轻将门带上,顺着小路回家。
一路上,胡希都在不动声色地默记着巷口路边比较显眼的事物。学堂位于峤村的东边,胡德东为了让小姑娘方便记忆,今天特地沿着东街向北走回家。风雨离去,四周却依旧是雾蒙蒙的,但耳根倒是清净了不少。山中的气温比城市里要低许多,裤脚已经被雨水浸湿的胡希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峤村不大,在东街口胡希都能听见环溪的流水唰唰。听外公说,环溪之所以取名为“环”也只是因为小村的三面都被这条河流包裹。真是简单粗暴的起名方式啊,胡希心想着,迎面走来一位抱着橘猫的中年大叔。胖猫被他粗糙的大手紧紧地圈在怀里,自己的肩头却有些被雨幕淋湿。胡德东自然地和对方打招呼,那人的伞稍稍抬起一角,一双眼在昏暗的阴影中看不出什么情绪。可胡希却在点头招呼之余有种被人死着盯的不适,她连忙扭头加快几步跟上外公的步伐。直至对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淹没在朦胧水气中的池塘和那个奇怪的人,一直目送着那一人一猫消失在朦朦之中。
“外公,他是谁呀?”胡希忍不住询问。
胡德东拐进一条小巷,狭窄的通路让胡希不自觉地落后几步,以免两把伞撞在一起。只听前边老人的声音缓缓传来:“他啊,你叫他梁叔就行。他们梁家住在大天井的南边,如果你以后去祠堂的话,旁边那座水井边上就是他家。”
“哦哦。”胡希似懂非懂地点头,虽然她直到现在东南西北都不甚清楚,但还是乖顺地应答,“我就是觉得他那只猫好乖啊,走这么长的路都一动不动的。”越是临近北边的住宅民居,房屋就越是逼仄。胡希时不时还得把伞左□□斜摇摆才能顺利通过歪歪扭扭的小巷。此时的她早已放弃记路的使命,只想早点回去把这条湿漉漉的裤子给换下来。
“呵呵呵,猫向来乖。”
“那梁叔一定很喜欢它。”
“...是啊,一直都很喜欢。”
胡希终于跟着外公拐进较为熟悉的巷口,看着两侧爬满藤蔓枝条的斑驳泥墙,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虽然心中没来由地觉得外公最后的回答有点怪怪的,但现在最主要的还是把自己的个人问题解决一下。见着了那红漆剥落大块的木门,她像是见到了什么亲人似的,没等老人开始唠叨就率先三两步跨过门槛,在角落里撑开雨伞,上楼换衣去了。只留那个在门外无奈微笑的老人轻轻带上大门。
雨幕依旧绵延千里,把前几天的年味冲淡了不少。胡希算是接受了现实,每天在外公家吃吃喝喝睡睡,要不就是复习功课备考,要不就是坐在阁楼窗口发呆。但她发呆的时间总是少的,毕竟当初和自家老妈说的那些豪言壮语还时不时地鞭策着自己。
仔细想想,现在被丢在这小山村里何尝不是那人对自己当初不打商量就从普通班转到艺术班的报复。可事已至此,她们两人算是各退了一步:自己如愿地成了一名艺术生;胡女士也如愿地把自己和熟悉环境分开,丢给外公照管。看似谁也没捞着什么便宜,但胡希觉得还是自己这个没有地位的未成年输了。
陌生的家、陌生的学校,以及即将碰面的陌生的同窗,都明明白白地告诉胡希那种孤独的滋味。不过好像在哪里都没差别,胡希闭眼无视窗外愈加滂沱的雨,甩除心中的不快,她灵活地跳下窗台边充当板凳的旧衣柜,拍拍身后的尘土刚想坐在琴凳前放松片刻却听见楼下似乎传来了自己的名字。
人总是对自己的名字格外敏感,再是冷清冷情的人也不例外。胡希悄声凑近楼梯口,没让吱嘎作响的楼板泄露自己的行迹。她微不可察地皱眉,听出了几道并不熟悉的声音——
“哎!老胡!买了什么菜回来啊?”
“就我们爷俩还买什么菜,家里的菜都还没吃光嘞!”
“也是哈,我家也都是个年菜,都有些吃厌了。家里那几个小的,嘴上说着‘随便’,真到吃的时候,比谁都挑!”
“别说小孩了,我们不也是这样。我听老夏说他们家那对双胞胎也是得一天一个花样的。”
“他们家那对双胞胎谁不知道?嘴刁得厉害。还是明月家的...唉,所以我还是喜欢姑娘。你看看你家小希多乖啊。每次见着我都和我打招呼来着的,嘴甜。”
“哪有哪有,还是你家培养得好......”
被点到名的胡希耳根发烫,有些受不了老人之间相互恭维的话,故意冲楼下喊道:“外公!我饭已经烧好了!”
被打断的两个老人都相视一笑,胡德东冲对面的老邻居一摆手,道:“瞧瞧!准又是害羞了。这孩子从小就胆子小,小家子气气的,都要十八了,还和小时候一个样。”
老太太早已几步走向对门,笑着回应:“有你这么个厉害的管着,还有谁敢欺负你家外孙女?怕啥?”
两个老顽童又相互扯皮了几句,胡德东才提着一盒脆皮烤鸭踱步到八仙桌旁。“刚回来时路过永兴客栈,他们那儿的烤鸭刚出锅。你尝尝,老杨的手艺还不错。”胡希把碗筷一个个摆上桌,坐在老人对面往嘴里夹了一筷子蘸酱的鸭肉,皮脆肉香,着实不错。她赶紧冲老人竖起大拇指,大快朵颐起来。胡德东吃着小外孙给自己包的鸭肉,也是满嘴油。
“快上学了吧?”
“嗯嗯。”胡希点头,又往嘴里塞了一块鸭肉,“我转学过去的手续,妈年前就已经办妥了。就是高三得提前开学,我初八就得去学校了。”
胡德东把放着烤鸭的纸盒往胡希面前推了推,说:“没事没事。小希学习好,最后半年咱们把文化课抓一抓,哪个学校去不了?”
胡希笑着承了老人的情,望着老人皱纹横生的粗粝大手,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远——
“小希!小希!外公带了你最喜欢吃的......”“小希啊,回去的路上要牵着妈妈的手不放开哦。小心山路上的妖怪把你抓去......”“小希,你在外公家就放心住。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懂,有什么不习惯的一定要和外公说,你妈这半年要出远门照顾不了你......”
胡希从小到大都不常见到这个老人。母亲不常回这小山村,哪怕回来也不过是把胡希丢给老人然后自己隔天就出门打拼。因而儿时胡希见到外公的时间一般就在每年过年和没什么大事的暑假。她对于峤村的记忆只停留在过年红灯笼高挂的大门和夏天脆生生的莲子和茭白上。而自从自己上初中后,一年两次的亲人团聚,就变成了老人大包小包地在年前来到车水马龙的都市,和自己一起等那个晚归的女人吃一两顿饭而已。
“...小希。小希!”
胡希骤然抬头和外公的目光相对,不自觉地说:“哎!”
“想什么呢?叫你半天没反应。”
“没什么。”胡希心虚地往嘴里又扒了一口饭,结果一个不注意把自己最讨厌的生姜混着吞咽了进去,赶紧挑着吐在桌面上,再不敢三心二意。胡德东见此赶紧把菠菜汤递到小孩眼前,胡希接过喝了一口才感觉好些。
“别想这么多。不是还有几天才开学吗?好好放松放松。”
胡希没纠正老人关心错了原因,赶紧应下,草草结束了这顿中餐,又目送着愈渐佝偻的老人再次远去上班。雨水顺着小粉伞的荷叶边往下坠落,打湿了居家棉鞋的鞋面,晕染出几朵暗色的花。她站在掉漆的木门口,像老人无数次望向自己的儿孙一样矗立在渺渺雨雾中,长叹一气。
屋檐上积蓄的雨水似乎总想打破着一刻少女的无病呻吟,水珠击中铁片的“啪嗒”声吸引着胡希偏头。她几步上前,把未闭紧的信箱门关闭,却不料在这半漏水的铁皮内侧竟静静躺着一封普通的信件。胡希伸手,有些颤抖地摸出,甩去上边的雨水不住地翻转打量着,却没有发现任何不妥或是奇怪的地方——这只是一封寄给胡希的信。
这次只存稿了一半都不到,只能裸奔更新了。和上一个故事完全不同的世界观。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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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1 离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