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一切,都得从温挚看见重生回来的谢妤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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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昏色的天空飘着细雨,携带着凉风浸入人的皮肉。
温挚就是被这样的风唤醒的。
他脑海里依稀记得,今日是温乔口中母亲回来的日子。
这件事情很奇怪,所以他一直留意着。
上次母亲回来的时候他不在家,温乔也不在,他们没有看见。但唯一在家的温婉看见了,她那天看起来很开心。
所以这件事情让温挚深信不疑。
他曾为此责备自己,思想不纯。
因为他将事情的性质发展延伸到了一个根本不可能发生的程度。
他以为,父亲杀了她们。
但事实证明不是,后来温挚强迫自己停止了这种可怕的想法。
想到这里,温挚的眉头倏地一凝。
不对劲的是,父亲那天回来了,他本来应该在离家相隔很远的地方出差。且不说他为什么回来,单是回答怎么回来的问题,就要蹦出一个巨大的不可能。
因为回来需要坐船,而不是跑步。
那天之后第二天,温婉也和母亲一样离开了。
父亲并不解释,因为没有人再问起她们的行踪了。
只有温乔在孤单的时候才会悄悄掰着手指头计算,她知道母亲和温婉都会回来,就像她的朋友一样。
隔了几天,就会回来。
温乔无意间向温挚透露过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温挚只是觉得,温乔太思念母亲和妹妹了,所以嘴里说出来的话都是胡话。
直到这天早晨,温挚从床上坐起,惺忪的睡眼挂在脸上。
他的眸光往窗外一瞥,白色花瓣被雨水打湿,跌在地上,从此生机再无。
温挚已经过了看见一朵花儿凋谢就会忧伤的年纪了,他扶了扶额,将杂乱的头发尽数往脑后顺去。
起床,然后是整理衣衫。
直到一丝不苟。
父亲曾对他说过,大街上衣衫褴褛的人只有乞丐,一个人得活得出人头地、高人一等,第一步就是衣服上不能有褶皱。
褶皱就是缺点、破绽,只有把它藏起来,人才能变得强大。
在那之后,温挚的衣服上不再沾有泥点,不仅仅是因为他学会了这一番父辈身上得出的大道理,更是因为温商从手里的戒尺太重。
想到这里,温挚再次以清醒自己为由紧闭起眼睛。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雨夜,温挚被温商从打的满地打滚,他害怕的求饶,但温商从嘴上仍然喋喋不休。
温商从将温挚刚买回来的宠物狗活活打死,他的手上沾满了血。然后这些血通过他手里的一条长尺沾在了年幼的温挚身上。
这就是长记性,从小到大,温商从教会温挚的东西,也许只有这么多。
回忆结束,温挚打开门出去。
今天保姆请了假,因为丈夫生病,进了医院。
管家也不在家,不知是不是和保姆的丈夫得了同样的病症,也进了医院。
直到今天已经有很多天了,温挚估摸着应该快到出院的日子才对,但反正不是今天。
今天只有他和温乔两个人在家,他在想,要不不做饭了,带温乔出去吃,玩上一天。
边想,边走到了厨房。
餐桌上摆着两碗面,一碗的主人是温乔,温挚看见她已经吃上了。另一碗的主人,温挚想应该是自己,因为他看见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正是母亲谢妤,她完好的站在那里,脸上还带着笑。那笑容仍然僵硬,就像是印在脸上一样。
她回来了?
温乔也看见他过来了,便做出一个得意的表情,表示自己并没有胡说八道。
她说的话都是对的,她从来没有说过假话。
但所有人都把她的话当成假的听,没有人把她的存在当回事。
温乔经常这么想,心灰意冷的情绪占据整个身体。
这世界上只有她的朋友才愿意和她说话,才愿意认真地听她说话,然后把她说的话牢牢地记在心上。
但她的朋友和她身边的其他人都不一样,温乔自己也和他们不一样。
温乔她知道,她的朋友就是因为这样的不一样才愿意和她交朋友,认真听她说话的,总会有一天,她的朋友会消失,而后,温乔又是孤单一人了。
温乔害怕这些,所以她渴望拥有一个和她“一样”的朋友。
她很幸运,收获了谢妤这个朋友。
但现在又变得和以前一样了,她看到谢妤变得和她不一样了。
温乔埋头喝汤,散乱的发丝混进汤面里,黏黏糊糊的。
“母亲。”温挚在一瞬间抛开脑海中闪过的所有可能性,出于礼貌与习惯的喊了一声称呼。
温挚比妹妹温乔早生好几年,亲生母亲去世的时候,温挚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
蒋氏的离去并不会给温挚和谢妤的关系带来任何生分,温挚与自己亲生母亲之间的感情仍然存在,但没有那么坚不可摧且不容改变。他喊谢妤一声母亲,只是在告诉自己和温乔,这个家庭氛围融洽,并且仅此而已。
“嗯。”谢妤似乎是还有话要说,但这些要紧的话全都卡在了咽喉里,然后调换成了另一句,“今天要出去吗?”
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因为他们之间的生分,除了一个称呼外,再没有其他的感情支撑。
温挚本来是打算出门的,因为家里没有人做饭,他想带温乔到外面吃点好的,但现在看来显然不用了。
“近来无事,不出。”
谢妤将剩下的那碗面推到温挚面前,她的肩头往下松弛,看样子像是刚松了一口气,“还是热的,先吃吧。”
说完,便离开了餐桌。
温挚看了眼谢妤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转头又问温乔,“母亲和你说了什么没有?”
“母亲让我离父亲远点。”说完,温乔将自己碗里的面端起来倒进了垃圾桶里,“真奇怪。”
她什么时候和父亲亲近过呢?
“哥哥,我要出去玩会儿。”
“嗯。”
见温挚点头,温乔便兴高采烈的出门玩了。
房子里只有温挚在不断地疑惑,随着温热的素面滑入口腔,味道在嘴里化开,最后浸没味蕾。
倏然,温挚双目圆瞪,猛然将面吐了出来,手撑在桌子上不断咳,像是要把心肝脾肺都咳出来一样。
一切想法在这一刻消失殆尽,脑海里取而代之的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
水!
他要喝水!
剧烈的挣扎中,温挚始终缓不过来,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因为一碗面。
这时,他旁边出现了一碗清水,这是谢妤递过来的。
温挚迅速将水倒进嘴巴里,然后吐出来,嘴里的味道清了很多,但仍然有余存。温挚觉得痛苦,于是拿起碗就往水壶里接水,往自己喉咙里灌,再尽数吐出来。
这动作不知重复了多少次,他才虚脱似的跌坐在地上。
他瞪着谢妤,嘴里却因为刚才的事情说不出话。
“对不起,我没注意到。”谢妤发现自己时常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她只要稍微一走神,整个世界便会天旋地转。
刚才煮面的时候,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温挚吃不了盐,但她用来煮面的盐,对他来说却是致死量。
她心里知道温挚是不会帮自己了,无论有没有今天这件事情,都会是这样的结果。
但她还是选择奋力一搏,也许温挚这个儿子做的比温商从那个丈夫好呢?
“温婉死了。”
听了这话,温挚不由心跳漏了半拍,从难以置信到另一种难以置信,也才用了几秒。
谢妤神情复杂地把温挚从地上扶了起来,两人一路沉默地到了客厅,温挚还是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外边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太阳沿着世界的轮廓一路将光洒了下来。
然后,产生了影子。
直到温乔从外边兴奋的跑回来,温挚才开口沉声怒斥温乔:不要随便乱跑,回到自己房间里去。
温乔好像是知道温挚为何生气一样,她的眸光扫过站在旁边的谢妤,只是一瞬,她便听话地转头上了楼。
她没有情绪,所以不会生气。
一直等到温乔没了声音,两人之间才重新有了交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没有证据。”温挚沉着声开口,他心里宁愿相信,温婉会像谢妤那样出去玩了几天就会回到家里的荒谬事实,也不愿相信谢妤空口无凭的话。
他不是不愿意相信谢妤,他只是不愿意将他父亲面目拆开,尽管她知道那后面是什么。
“温婉死了,是你父亲杀的。”谢妤想接着说下去,但是看见温挚脸上的冰冷神情,又觉得心下一寒,她改口,决定将剩下的事情藏好。
“我知道你不信,但你可以看。时间会把一切都摆在你面前。”
“如果你愿意,就请你帮帮我。”
如果他能够看见,她会告诉他一切事情的来龙去脉,会请求温挚帮她报仇。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他能够看见。
“看见什么?”温挚的眸光里带着疑惑。
“看见你父亲。”谢妤语气坚决肯定。
“看见,父亲?”温挚有些惊讶道:“他去出差了,那地方很远,而且,他前天才出发,现在还在船上。”
“他不可能返航。”
“可他今晚一定会出现,就像那天一样。”
“那天?”
“是你回来的那天吗?”
温挚回想起来,奇怪的节点就在谢妤失踪后突然出现的那一天。
那一天,父亲温商从也在外面出差。
但他回家了。
温婉是证人。
今天也会是这样吗?但这一定不可能!
“不可能!”温挚否定了这件事情。
谢妤弯起嘴角笑,摇了摇头转身离去,也不再多说什么。
可能不可能,等下不就知道了吗?谢妤心想。
太阳渐渐挂在头顶上,炙烤着大地。
谢妤一直端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她的长发被一根头绳绑起,碎发落在锁骨上,衬托出艳美的皮肤。
这好像是她以前的样子,现在她死了,竟然还能拥有这副身体最美的模样。
也只有死亡才能做到了。
死亡勾起了她的怀念,让她从世界的一端开始乘坐火车,一直驱使到世界的另一端。
她的人生并没有那么长,过程也不算顺遂,甚至终结的不是时候。
但是她已经死了,她没时间更没精力去想那么多了。
她的脑海里充斥着的,只有那些痛苦的死亡过程。
她绝望死了,可是她不能再死了。人只有一条命,没了就真的没了。
但又有多少人死了能像她这样呢?
能和活人说话,能再死一遍。
光影迁移,一步步朝她走来。当光落在她手上的那一刻,她忽然感受到一阵刺痛,那种痛几乎无法形容,她只能将手缩回来。
当她想要揉搓自己的伤口时,却发现自己的皮肤上不见任何一个伤痕,只有疼痛。这种疼痛好像是直接从骨头血液里生长出来的一样,她触碰不到,却时刻承受着折磨。
蓦地,谢妤见那光还要往自己身上来,便猛然起身,吓得连连退了几步。
就是这么一退,她看见了背着她出门的温挚。
“你害怕了?”谢妤这话问得急,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用怎样的状态和温挚说话。
温挚看呆了,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梦里,他回到了多年前,他初次见到谢妤这个后妈的时候。
那个时候,她神态疲惫,却依旧少女模样。
这么多年,温挚看得出来,时间在这样一个美人身上带走了什么。
青春、美貌,这些十分重要却不值一提的东西。
但是这些原本应该彻底消散在岁月里的东西此刻突兀的出现在这里,就好像,时空倒流。
温挚在怔愣中回过神来,却发现谢妤又变回了那个生活里只剩下绝望的女人。
光最终会消失,今天永远是在迎接明天。
温挚无法否认谢妤的话,他确实害怕残酷的事实,所以不敢接受。
但他不能告诉谢妤这些,更不能让谢妤接受这些。
“我得出去一趟,临时有事。”
温挚的话说得心虚,其实无论怎样,他都是要逃避的。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竟然来得这样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