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温挚没有回来。
雨又淅淅沥沥的下了一整夜,一切泥泞被冲进更深的土壤里,它们似乎是在交换新生。
直到几朵乌云背后涌出了黯淡天光,这场关于新生的交换也不曾停下。
只要雨没停,痕迹就一直在。只是需要人们去寻找,而不是被选择遗忘与埋葬。
早晨,那个温挚断言不可能出现的父亲此刻正坐在沙发上,温商从背对着温挚,肩膀因为些许杂乱的呼吸起伏,像是刚完成了某件惊险刺激的事情。
母亲谢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刚起床下了楼的温婉。
温婉看见站在门口的温挚神情显而易见的变得开心起来,于是嗓音甜甜的叫了他一声“哥哥。”
温挚手里提着一个箱子,这个箱子因为他的惊愕而始终无法放到地上,昨天那一句突兀的话此时占据了他的整个大脑。
——温婉死了。
现在温婉好好的出现在自己面前,怎么可能死了呢?
疑问从温挚心里长出,此后便像一颗扎根的大树,不断的长大,当大树结出果实,真实就落地了。
还没等温挚反应过来,温婉就像一只麻雀一样活蹦乱跳到了自己面前,她将喜爱的娃娃抱在怀里,面色红润,“哥哥,母亲回来了吗?温乔说,母亲今天就会回来了。”
温挚一愣,猛然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半拍,因为,话语似曾相识。
“可是,母亲昨天就回来了呀,温婉没见到母亲吗?”温挚说这话的时候,嗓音是抖的。
他开始分辨不清自己的情绪,因为事情变得不一样了,而他还停留在原地,等待远方的救援。
“没有。”温婉失望的垂眸。
“昨天,温婉在家里吗?”温挚这道话音还未落到实处,坐在沙发上沉默许久的温商从突然开口,语气迫切的像是要阻止什么惊天地的大事一样,他打断了温婉的回答。
“温婉!你母亲不在家里!上楼好好呆着!”
闻言温婉脖子一缩,径直跑上楼去,躲到了自己房间里面。
恐惧与无望占满了她的大脑。
母亲没有回来!
父亲又生气了!
温婉因此痛苦的抱紧自己,她忽然觉得浑身发抖疼痛,一切都不对劲了。
为什么母亲没有回来?!
温婉心底迅速闪过这么一句话,但很快,这句话就随之石沉大海。
也许是因为时间还太早,让现在的她如同一个待恢复的破旧机器人,只能在废墟里等待。这种等待不是没有尽头的,她知道,总有这么一天,太阳会在地平线上消失,而她也会跟着太阳的轨迹一起。但这种消失又不是很彻底,因为当太阳重新在地平线上升起的时候,她也会重返地面。
但她对自己身上发生的这一切无知无觉,只是被迫的接受着,在记忆刚刚开始复苏的那一刻,程序便会里面重启。
于是她的生活反反复复,但在她眼里,这永远都是新的一天。
充满希望与未来。
于此同时,温家父子俩还在楼下僵持不下。
“温婉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母亲又是什么时候走的?”温挚问到这里顿了顿,语气里充斥着难以置信,最后,他突然沉静下来,像是接受了一切真相,“这些你都知道。”
温商从知道一切,他是所有怪事的亲历者。
但温商从不可能完完整整的告诉温挚一切,在他心里,温挚是自己的继承人,自己的亲生儿子。
“对,我知道。”
“父亲!”
这一声从胸腔里震出来的称呼,让温商从猛然怔愣住。
他其实分不清温挚是何种立场,但他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温挚是自己的亲生骨血,他绝对不会害了自己。
于是,温商从在不断的权衡利弊中选择了说出一切,毕竟就算有再多的无可奈何,他温挚也是他温商从的儿子。
血缘这种东西,是很难分得清、撇得净的。打断骨头连着筋,说的不正是亲情吗?!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杀死谢妤的时候,那个疯婆娘不要命的拿着刀砍他,嘴里说着复仇!复仇!复仇!
一个女人而已……
“最后,我失手将她杀死了。”
怪事就从这里发生,温商从记得,自己已经杀死了谢妤,他废了好大的劲力把尸体拖到了远处的森林里,然后挖坑,乌黑的土一点点盖过谢妤的身体,最后是遮住口鼻、头发。
她被埋在了一块空地里,周围是大树、野草。
他本以为就这样结束了,自此世界上不过是少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
但第二天,温婉竟然吵着要见谢妤!
对了,对了!他忘记了,谢妤有个形影不离的女儿。
但时间可以淡忘一切,没有人会理会一个孩子的感受。
上帝的天平正在一点点的倾向他。
但这时,原本在饭桌上安安静静的温乔突然蹦出了一句话,“母亲几天后就会回来,不信,我给你算。”
“一,二,三……”
小小的手指头被一根接着一根掰回掌心里,温商从的冷汗也跟着往下冒,直到温乔停下来的时候,温商从才用力把碗筷一扔,宣布了那个既定的事实结果。
小孩子的愿望都是不现实的,它们不会成真,只配永远呆着心里。
但温商从还是心虚,他小心计算着温乔说出来的日期,日子到来的两天前,他做出了出差的打算。
果然,亏心事做多了容易做噩梦。
温商从就做了这么一个噩梦。
“我梦见,她回来了。”温商从一回想起来就吓得发抖,就连舌头都跟着哆嗦。
“然后呢?”温挚不依不饶。
“然后,我又杀了她……我把她埋下去的时候,发现下边还有一具尸体……”
不知为什么这几天一直在下雨,雨水浸湿了整个地面,泥土也跟着松动。只要雨再大一点,路面上有一个小坑,水就会留存在坑里好几天,等过了几天,就又下雨了。
温家房子所在的地方就是这样,路上坑坑洼洼的多,不好走路。特别是夜路。
温商从就在这样的雨夜拖着皮箱子出门,皮箱子又大又重,纵使身上再有力气,也抵不上这雨水的侵蚀。
终于,温商从满身泥污的来到了先前埋尸体的地方。他把黑色皮箱子丢在脚边,抄起铲子插进土壤里,再一用力,一铲子松动的泥土就这样被扔在了一旁。
然后是一铲接着一铲。
雨势愈来愈大,像是要淹没了整片大地。
不知在什么时候,大坑里不再发出声音,也许是因为到了头,也许是因为挖到了宝藏,再有更大的可能,或许就是,他挖到了自己即将埋下去的东西。
毫无生机的手出现在眼前,一动不动。
这就是他几天前埋下去的尸体,怎么现在,又多了一个?
温商从双手捂紧了自己的脸,他知道了,这一定是个噩梦,而现实中的自己,还在外面出差呢!
对,这只是个噩梦。
温商从把坑重新填上,雨落成线,噼里啪啦的砸在男人的肩头上,这些雨点就像是夺命的锁扣,一把勒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喘不上气。
房子与埋尸点似乎相隔并不远,温商从不知自己究竟走了多久,他没有计算。也许只是一晃神,他就回到了家门口,一切就像是一场噩梦,温商从惊诧,为何这个荒谬的梦还没有清醒过来?
他没时间多想什么了,因为他一抬头,便在雨帘中看见了一个瘦小的身影。
是温婉。
她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她看到了吗?
“温婉?”温商从从雨里冲上前,一双大手青筋暴起,他插着温婉的肩头,失控与崩溃的意味同时交杂在眸光里。
他不能被别人看见!
温婉吃痛得大叫起来,在这个空无一人的房子里,惨叫声混在风里,永远停在了这个让人绝望的地方。
“你看见了什么?你看见你母亲了对吗?”温商从看着温婉的笑脸充血似的红肿起来,就是不愿意说出一句话,他厌恶的将温婉扔在一边,周边雨水突然有生命时代一斜,尽数打在了温婉身上。
雨水冰冷的侵蚀着一切,温婉摔伤了膝盖,血在划破的皮肤下泛起,疼痛就像是十二月的刺骨寒风从骨子里生长出来。
她抱紧头紧缩着,只是为了让疼痛变得轻一些。
母亲和她说过,如果父亲也像对待她一样对待自己,她就可以把身子蜷缩起来,这样,才能够让自己不受那么重的伤。
温婉的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因为这句话很快便得到了验证。不是因为温商从这个像禽兽一样的父亲,而是因为谢妤压抑的怒火。在这之前,谢妤是温婉最信任的人,因为谢妤是她的母亲;在这之后,谢妤仍然是她最信任并且依赖的人,因为除了谢妤,没人要她。
而这些在温商从眼里却成为了让他窒息的利刃,他从温婉身上看见了谢妤的影子,有这么一瞬间,他竟然觉得,谢妤又回来了!
这么想着,温商从竟然真的看见谢妤的身影出现在自己面前,从大坑里爬起来,张开双手就要将他拖进地狱。
温商从猛然吓出一声冷汗,身上停留的雨水还在不断地往他身体里钻,从头到脚,好像一场神圣的洗礼一样。
他后退了两步,这些动作落在温婉眼里就像是,他在害怕她。
于是,温婉从地上爬起来,一双清亮的眸子试探般的落在温商从身上,她捏紧自己的裙摆,嘴唇紧抿。
“婉婉?”温商从看出了温婉的心思,下一瞬,一个完美的计划从脑海中油然而生,他咧开嘴角一笑,摆出自己平常那副平易近人的模样,“父亲问你,你刚才有见到母亲吗?”
小孩子爱吃糖,抹了蜜糖的话更是容易被喜欢,只要语气不要这么吓人,自然而然的就卸下了心里的防线。温婉就是这样的小孩,她心里没有事,所以心思不深,她怎么会想到这是一个圈套呢?
“见到了。”温婉实话实说。
“她在哪里呢?婉婉?”
温婉诧异的看了温商从一眼,清澈的眸子透露出天真,她转了转眸子,像是在仔细回想,没一会儿,她就将一切摆在温商从面前。
“我看见父亲你,你把母亲塞进了箱子里面,然后出去。”
这是第一句,也可以是最后一句。
温商从心头一颤,做了一个决定。
如果可以,就让一切在梦里发生好了。
雨渐停,天色渐白。
温婉继续说着话,“雨太大了,母亲说过,下雨的时候不能出去,所以我就站在这里等母亲和父亲回来。”
“父亲?”温婉喊他,“母亲怎么不见了?”
“你想去陪你母亲吗?”许久过后,温商从才蹲下身来与温婉的视线齐平,没有情绪的说了这句话。
“想。”温婉开心的点头,一时间,她忘记了腿上的疼,雀跃起来。
“很快就会看见了,到时候,你们就可以一直呆在一起。”
不会有人打扰,更不会有人知道。
长空破晓,好似一切回归了伊始。
“然后我把温婉杀死了。”温商从面无表情的和温挚说着,没有情绪,有的似乎只是麻木。
同一个人,他杀了三次。
包括昨天,谢妤又死了一次。
“现在温婉就在楼上,她和她母亲一样令人厌恶憎恨。”温商从咬牙切齿的咒骂着,这些天的经历早已让他变得疲惫不堪,他的头发乱了。就像那颗坚硬的心,早已经受不住折磨出现了裂痕。
“这不是梦,这一切都是真的。”
“怎么可能呢?父亲?”温挚觉得温商从口中的一切荒谬不堪,“会不会是您最近没休息好,才会出现这样的幻境?”
“幻境?你难道要告诉我,你的父亲!是一个神经病吗?!”
“好,你不信,但你想知道你的母亲还有妹妹是怎么死的吗?”温商从说到这里诡谲的一笑,“我把她们埋在了同一个地方,明明只有两个人,但那里却有整整四具尸体。”
“对,也许真的是我精神错乱了,那里应该只有一个,我得去看看。”
温商从嘴里不断咕哝着,无论怎样,谢妤都是他杀死的,这是一个事实。尽管温挚不大愿意相信。
但温商从已经因为这一个事实变成了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这难道不是报应吗?
温商从出去了,那条路他很熟悉,因为几十个晚上噩梦萦绕脑海,他嘴里喃喃,“天亮了,坑下面会看得更清楚。”
人真的会复活吗?
温挚转头上了楼,不管如何,他都要先带温婉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