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7月15日
没有人提前预知这一天到底会发生什么离奇古怪的事情。是家里本该放在厨房的刀子突然跑到了院子外面,还是本该在这张纸上的标记跑到了一本书里。所有人都不知道。这天房子里,回来了一个本该死亡的躺进棺材里的灵魂。
至少谢妤是这么认为的。
这一天开始,她才突然间发觉自己熟悉又陌生的房子变得过分怪异,她原先是察觉不到这些的。但现在可以了。因为她已经变得和房子一样,不会老去,只是被夹在了源源不绝的时间缝隙之中,不断的死去。
她将亲眼见证房子的诡异扭曲,如同一个疯狂的灵魂在生与死的边界不断的撕扯。
有个声音告诉她,她应该享受自己身上所被赋予这一切,至少相比于其他在房子中不断死去的没有意识的人,她清楚自己的来去如何。
但,这个过程也同样需要时间。就像人不是生来就知道自己是个婴儿一样。
“母亲?母亲?”这个如同小鸟一般叽叽喳喳的唤谢妤为母亲的小孩叫做温婉,她的眸光清澈如水,亦如孩童时候的谢妤一般。谢妤是她的亲生母亲,两人的模样有着七八分相似也是一件应该的事情。
温婉眼里倒映出谢妤容颜渐渐苍老的模样,眼里泛着光,好像只有谢妤一个人的存在。
谢妤看着她好久,停住了神。
温婉哪里都好,身为一个母亲,谢妤自会爱护自己的孩子,可偏偏这样一张天真无邪的脸上还带着另一个人的部分。那个谢妤所厌恶的人。
记忆的无时无刻的。谢妤知道温婉的身上流着那个人的血液,甚至是性子里,她所占有的远比那个人要少得很多。因此,谢妤每每看到温婉的时候,总会想起自己与那个人的从前,那些实在说不上哪里幸运的过往。
但谢妤知道自己会把它们抛弃了,因为温婉,自己的亲生女儿。
此时的温婉并不清楚自己的母亲心里究竟在想着些什么。她自然不清楚,原来自己的母亲并没有那么喜欢自己,只是迫于无奈的想要通过给予她什么从而获得满足的需要而已。
其实温婉刚经历完没有谢妤的日子,时间刚好是八天。此时的她与谢妤,就像是久别重逢的好友,只差一个拥抱来安抚起起伏伏的心灵了。
但她的幻想没有得到实现,谢妤一直在发呆。从她看见谢妤的第一刻起。
今天早晨,她从被窝里起来,拔腿就跑向了母亲的房间。梦里的人告诉她,她的母亲回来了,此刻就在那个大房间里。
温婉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已经消失好几天的人会突然出现在这栋房子里,在窗台边坐着,从日出开始,不说话,没有张开嘴巴,甚至连一个动作都没有。这让温婉有些恍惚,她不能辨认,面前的这个女人,究竟还是不是她的母亲。
但她的能力已无法让她思考更多。
“母亲?母亲?”温婉趴在谢妤的怀里撒娇,“现在家里没有人在,保姆不在,温乔不在,父亲也不在。”
这话让谢妤猛然间回过了神。
显然是温婉话里的最后一个字眼刺痛了她。
那个人竟然不在。
难道,这不是死前的回光返照吗?
难道,她还活着?
这个想法让她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
她从座椅上起身,越过温婉,不顾温婉那疑惑的眼神,径直走向了梳妆台前。她要好好打扮一下自己,虽然她已经很久没有化过什么妆容了,但现在,为了庆祝她的死而复生,她决定要对自己好一些。
谢妤僵硬的笑着,这个笑容一直保持到了坐在梳妆台前的最后一个动作。
女人僵硬着往梳妆台前一坐,半霎惊恐的面容浮现在脸上。
她的脸干瘪的一层,蜡黄又枯瘦。
旁边的小孩还是拥有稚嫩的婴儿肥,白白净净的,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像极了女人年轻时候的模样。
她曾经也是这般模样。
但她现在的年纪依旧年轻。
如果随意往大街上一挑,三十岁的时髦女人比比皆是,谁会是像她这样的年纪里就老成了五六十岁的人?
她已经很久没有出去过了,她一直呆在这个看似奢华无比的房子里,孤独的接受黑暗。谁会说她是一位成功人士的妻子呢?成功人士的保姆还差不多。甚至家里那位高薪聘请的保姆,都比她要年轻漂亮。
“婉婉?你觉得母亲奇怪吗?”谢妤一双凹陷突兀的眼睛看着温婉,一字一顿。
温婉似乎不解其中意味,却也摇了摇头。
她今年十四岁,却还是如一个五六岁孩童一般。
懵懂无知。
如果她的外形足够去支撑这个词语也就算了,谢妤实在无法想象,自己的亲生女儿,若是到了她这般的年纪,是否还会像孩提时候一样啃食着手指,然后粉色的指头上边布满令人嫌弃的唾液。
她无法拯救她了。
她已经努力的去做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情。身为母亲,谢妤以为只要给了温婉足够的疼爱就够了,可这些却似个无底洞,疼爱转变成了温婉对她的依赖。实在是于事无补。
如果不会死亡,也许谢妤会更有耐心一些,但……死亡的感觉历历在目,谢妤腹部处好似又传来了疼痛。
她脑中紧绷着的弦被扯断了,可温婉还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紧盯着她。
“婉婉,出去玩会儿吧。”谢妤面色苍白的说,“我有些累了。”
温婉还是不懂这些话句里交杂的复杂含义,但她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应该呆在哪里,什么时候自己不应该呆在哪里。
温婉有些失落,毕竟她已经和自己的母亲许久未相见了。晚上睡不着的时候,都会想象自己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不敢睁开双眼,怕外面簌簌抖动的风会把她刮跑。
保姆告诉她这不可能。但温婉还是害怕。
她心里隐隐约约的有种预感,她总觉得自己的母亲将会再次消失,她很害怕这种感觉,却表达不出来。没有人会理解一个孩子的想法,正如孩子不会理解这个宏大的世界一样。
温婉明白,自己应该给自己的母亲一些时间。
她收起笑脸,失落的走了。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谢妤内心的恐惧感被无限的放大。
在这天之前,仿佛所有的记忆都是模糊的,她记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源源不绝的痛苦从身体的涌出,只是焦距到了一个地方。
她很难受,于是撑着身体,往床上一躺,睡死了过去。
已经死掉的人不会有梦境,谢妤就属于这种。
她分不清时间,迷失在全黑的梦境中。
谢妤是在太阳西斜的时候被人摇醒的,彼时金色辉光落在她的身上,照得她的脸安静祥和,亦如死尸。
女人在八天以前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这点男人十分清楚。
男人的手掌宽大,按在女人的肩头上,只要一用力,便能够将骨头捏得粉碎。
他的手掌有力,却也在颤抖。
他心底有个声音不断的冒出:她明明已经被自己裹成一团,埋进了大坑里,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
女人受不了疼痛,在梦中惊醒,睁眼就看见了男人可怕的双眼。
她刚想尖叫,却被男人抢先一步捂住了口鼻,无法呼吸。
这一天,雨夜再次降临,被大雨松动的土壤下埋葬了第二具尸体。
男人回去的时候,全身沾满了脏兮兮的泥土,西装革履再也不能掩盖住他肮脏邪恶的内心。他伸手扯了扯领带,往旁边吐了口唾液,随即便发现了一直站在门边的温婉。
她的清澈的眸光里充满好奇,但男人却看见了更深处,那里仿佛在对着他发出嘲笑和讽刺。
男人全身一颤,随即想到了什么,脸上表情立马变得和善起来。他顶着大雨走进房子底下,暗中好像有什么扯住了他的咽喉,干涩得堵住了呼吸,于是男人只得从唇间吐出一句,“怎么在这?”
男人不知道该说什么问什么了,他明白自己的女儿不比常人聪明,她迟钝却又好奇。如果多问一些什么,就比如只是提到了关于谢妤这个母亲的一点点事情,男人相信,温婉一定会穷追不放。
他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他历来嫌弃那些蠢笨的人,但和这些人打交道比和聪明人打交道要容易的多,只要两三句话,便能将局面牢牢把控。
男人在生意场上呆惯了,于是身上总带着一种属于商人的狠辣气质。
男人等着温婉的回答,身上的雨滴不停歇的滴落,滴答滴答,好似再有一会儿,就会把地板钻成许多小孔洞……像一种化学药剂,不断腐蚀着他罪恶的心脏。
“等母亲回来。”温婉忽的从唇间蹦出一句,“我看见父亲把母亲装在了袋子里。”
“雨太大了,出去会淋湿鞋子。”所以温婉只好在门口等着了。可是她怎么等也不见母亲的身影,回来的只有父亲一个人。
男人盯了盯温婉脚上的红色小皮鞋,倏地松了一口气,他像上次一样寻找借口:谢妤去走亲戚了,她心情不好,于是他就把她送了出去,然后不小心溅了一身的泥土。
“那母亲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也许要很久。”男人以一种不确定的语气回答。
“还在这里等吗?她不会回来了。”男人看温婉完全没有要离开的动作,语气转而变得阴沉,却又无处不露着关心的姿态。
“母亲不在,我睡不着。”她最近总是睡不着。
一句简单的理由。里面的依赖却好像没有交杂着任何的感情,就像生物生存状态下树木与土壤的各取所需。而温婉,只是需要谢妤给她足够的陪伴而已。
但谢妤得到了什么?无穷的负担?这样的负担甚至不能让她心安理得的去死,反而要让她一天天的忍受着痛苦活着。
“父亲?母亲什么时候会回来?”这是第二遍。
大雨倾盆而下,世界回归初始。
“明天。”男人冷冷说道。
明天。
或许他真的不在意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或者两个与自己有关联的人。
温商从这个名字,从来不用来形容市侩庸俗的商人。
更不会用来形容一个慈爱的父亲。
男人眸光定了定,一天的阴霾被抛诸脑后,取而代之的是坚定不善的抉择。
温婉得到准确的答案之后,点了点头,在她心里,父亲的话好像从来不包含欺骗的含义。也许是因为他们之间缺少最基本的感情交流。
“好的,父亲。我去睡觉了。”
互道晚安之后,房子再次回归寂静。
一场大雨停歇,带去一个痛苦的灵魂。就像一阵风,不过可惜的是,它来时有影,去时有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