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遥看了眼孟晚棠,沉默地站起身,手倒提着刀走到门边,动作麻利,唰地一声打开了门。
门外风沙更大了,这开门的工夫,不少沙砾随着风卷进了屋子里,带进来一些燥冷之气。
门口站着五六个彪形大汉,皆是身着麻布衣服,头裹围巾,长苒遮住了半张脸。
为首那人敲门的手还没放下,擎在半空,微张着嘴看着李知遥。
李知遥没有让路的打算,双手抱臂,长刀竖直夹在两只手臂之间,“你方才说谁死了?”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一下下割着眼前之人的肉,彪形大汉并非善茬,也不是经不起吓,可饶是他久经江湖,面对眼前之人的眼光,心也有些颤栗。
大汉脸颊上的肉有些许颤抖,眼神躲到一旁,“自然不是说的你,不过拍了这么久的门,还没人开门,我当是……”
“当是什么?”
李知遥并不打算放过他。
“厨子。”身后有一道女声,声音平静温和,却有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和果决。
李知遥脸上露出一丝无奈,沉默地侧身让开了路。
五六个大汉一股脑进了屋子,在他们身后,李知遥重新将门栓紧了。
为首大汉有些疑惑,这不会是家黑店吧?否则为何连一个厨子都杀气腾腾,眼神如刀,差点将他们就地正法。
孟晚棠从柜台后面缓缓走出来,目光直视,不闪不躲,“各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大汉道,“住店,我们几兄弟都还没吃饭,老板娘,给我们来五斤牛肉,五坛子好酒。”
孟晚棠伸出修长纤细的手指打了几下算盘,“一共两钱银子。”
大汉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还有零星的小块银子,几人凑齐了所有银两,也还不到两钱银子。
见弟兄们期待的目光,大汉终是挪步到柜台前,“老板娘,我们就剩下这点钱了,你看能不能通融下。等到明日就有接应我们的人来,到时候一并补齐。”
孟晚棠没说话,只是用眼光上下一扫视,见他穿着简陋,浑身上下值不了几个钱的样子,微微一笑,“可以,不过——若是明日无人给你们付钱,你们中间可得押下两人抵钱。”
旁边有人发出了一声笑,声音不大,但嘲笑意味十足。
大汉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来这家店了,别说这个厨子深不可测,就连老板娘也是一副不好惹的样子,他想起来曾经有人说,能在这边陲小镇,西域交界的地方开客栈的人,背景绝对不会浅,先前他还嗤之以鼻,现在看来,果真有几分道理。
“厨子,去吧。”孟晚棠漫不经心地吩咐李知遥。
随后她从酒窖里抱出五坛子酒,放在桌子边,“慢用。”
*
门外风沙小了些,夜色加深,客栈里又冷了几分。
孟晚棠找了件衣服披上,坐在柜台前无聊地翻看着账本。
李知遥则是抱着长刀依靠在楼梯处,眼睛不知盯着哪里,冷着脸紧闭着嘴,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几个大汉刚开始还有些拘谨,不过两杯酒下肚,气氛很快就热烈起来。
“听说了吗?逍遥杀手隐匿了,据说是杀了不该杀的人,武林门派正追杀他呢。”
“还有这种事?逍遥杀手不是收钱办事吗?怎么还惹火烧身?”
“这你就不懂了吧?他杀的那人,背景很深,听说是什么掌门的独生子,那掌门老来得子,就这么一个儿子。就这么被逍遥抹了脖子,啧啧,可惜。”
“要我说,干杀手这行不容易,风餐露宿,虽说拿钱多吧,但危险也大,还不如我们,至少没仇家。”
有人拍了拍说话那人,“没仇家?你脑子长哪里了?上一次你被人追杀,还是我救你出来的。”
“哪年的事了?我都忘了……”
“就说你是猪脑子。”
“最近江湖事很多,还是小心为好。”
“……”
孟晚棠状似不经心地瞥了李知遥一眼,后者很快看了过来,四目对视中,火花噼啪响。
孟晚棠随意地收回目光,看来自己这客栈风水极佳,厨子都是江湖鼎鼎大名的逍遥杀手。
可是——谁在乎呢!只要他做的饭好吃就行,其他的,她可不感兴趣。
几个大汉喝到兴头上,纷纷划起拳来。
“一二五啊,九十六啊,我让你啊,先上路啊。”
“你输了,来来来,喝酒!”
一个身形稍微瘦小的大汉被其余几人强行压着灌了两碗酒,再也支撑不住了。
他两眼一翻,白眼珠多黑眼珠少,随即趴倒在桌上醉过去了。
剩余四人互相对视一眼,默契地放下手里的酒,开始对其搜身。
或许是没有完全醉过去,被搜身的过程中,他口中逸出几声呻吟,众人住了手,屏住呼吸看了他一会儿,见他再无别声,复又搜起身来。
“老大,找到一张银票!”
一个脸上带着长长刀疤的大汉手里举着一张银票,高声叫嚷着。他的脸颊和鼻头因为醉酒和兴奋的缘故皆是通红,乍一看去,像是抹了胭脂。
“蠢货!小点声会死啊!”为首之人抬手,狠狠地冲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你也不看看这是在哪里?”
他抢过银票,在烛火下眯着眼睛左右反复查看,确定这是如假包换的银钱,这才放心地收到怀里,“这家伙,我就说有宝贝,一路上提防我们像防贼似的。还不是被两碗烈酒撂倒了!”
他得意地笑着,长长的胡须弯曲粗糙,长时间没有修剪再加上风餐露宿,整个人像是刚刚结束流浪生活的乞丐。
几个跟班都极度兴奋,仿佛得了这张银票很快就能坐享荣华富贵一般,拍着手欢唱着,丝毫不顾及孟晚棠和李知遥。
“老大,那他怎么处理?”
有人插了一嘴。
欢呼声戛然而止,为首之人手抚胡须,想了一会儿,“我们都拿到钱了,那他——”
他话没有说完,抬手在脖子上做了个动作。其他几人对视一眼,了然于心。
当真是胆子肥!孟晚棠心想,客栈不是黑店,却招来了杀人越货的黑人,明目张胆地在店里抢财害命。
忽然想到什么,她面色一冷,目光一凛。这些个人根本就不怕他们!
此处远离县衙,即便快马加鞭赶去报案,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更何况,他们看出客栈里就两个人,更是肆无忌惮。
往深处想,要是他们对她和客栈有非分念头,那相较于人数的话,他们是明显吃亏的。
孟晚棠从心底生出一丝寒气,自己也会些武功不假,仅仅防身而已,倘若去攻击他人,三两招就会败下阵来,到时候便是任人宰割了。
她垂眸,假装看账本。目光却往李知遥那里瞟去,他仍然是先前的动作,闭眼假寐,一动不动。孟晚棠盯了他一会儿,他没有任何睁眼的意思,她不禁嘀咕了声,“不会真的睡着了吧?”
声音很小,可是话音刚落,李知遥双眼便睁了开来——恰好和孟晚棠对视。
一个面色平静,目若寒星,一个面容柔和,目光炯然。
孟晚棠刚想说句什么,李知遥却是一声未发,再次闭上了眼睛。
孟晚棠:“这家伙!”
摆明是让自己知道,他没睡着是吧?他这该算是工作懈怠吧?谁家好厨子闲来无事就闭眼睡觉?还是站着的!
孟晚棠将目光转去几位大汉,他们喝酒已经到了尾声。盘子里的牛肉所剩无几,酒坛七倒八歪,人也是一样。
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了。
孟晚棠叹口气,刚想过去收拾一下,李知遥猛地睁眼,看向她,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孟晚棠不明就里地看着他,李知遥努了努嘴,示意她只管看不要说话。
先前那个最早被灌醉的瘦大汉缓缓睁开了眼,眼里竟是毫无醉意,一片清明。
他抬起胳膊,伸了伸懒腰。活动一番后,冷眼瞧着面前几个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大汉,露出一个满意却又冷酷的笑。
孟晚棠二丈摸不着头脑,这情景转换得太快,她根本反应不过来。这人刚才不是醉倒了吗?还被偷走了银钱,现在怎么反倒是最清醒的一个?
她看向李知遥,发现这人嘴边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正看好戏看得起劲。
瘦大汉缓步走到每个人身边,利落抬手,分别在他们的后颈处劈了一手刀。
夸夸几下,原先趴着的仰躺着的大汉此刻都瘫软在地,死人一般宁静。
果真一出好戏,比话本子还精彩!
孟晚棠甚至想要鼓掌,有句古语叫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说的就是他吧!
既是蝉,也是黄雀,以身为饵,诱敌深入。
妙哉!
他从为首壮汉怀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银钱,仔细伸了伸,脚步轻快地走到柜台前。
“掌柜的,结账。”
孟晚棠抬眼看他,此人皮肤粗糙,眼睛却极有神,看面相年龄已沧桑,单看眼睛却像是年轻人。
真是怪人,孟晚棠心里想,真是稀奇得很。
虽然这样想,她还是礼节性地点点头,“客官,刚才那人结账了一部分,剩下的账目……”
“不用了”,他简短道,“所有账单都用银两结算,另外加上住宿的钱。”
“那多余的钱?”
“算作赏钱。”
孟晚棠接过来银两,低头算起了帐。
“兄台好身手,断魂掌可谓出神入化。”
李知遥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身子挺直,目光直视瘦大汉。
那人神情一凛,很快反应过来,“兄台也是武林中人。”
他语气笃定,毫无疑问。
“算不上,刚刚摸着边而已。”李知遥面不改色。
孟晚棠心里想道,就这身手还算刚摸着边?那自己岂不是在沟底了?
瘦大汉没有攀谈的意思,拿了找回的钱转身想走。
“兄台留步”,李知遥在他身后叫了一声,“可否揭下皮来让在下一看?”
此话一出,那人身形停滞,却没回头。
孟晚棠却是身子一震,慢慢睁大了眼,自己没听错吧?
揭下皮?这是什么妖法?